敲門人———我在金門的旅記小徑的協奏曲
急板的狂風暴雨和冰雹,從黑膠唱片上流出,那是金門花園中的夏天,以韋瓦弟的小提琴,跳出一個個音符的精靈來,精靈們的舞蹈是場雷電交加,述說並不很久以前的隱晦,關於特約茶室的種種傳說。
走在小徑的那條石階上,卻是靜極了。
石階緩緩沿下,而我步步迎上,沒接到小徑一紙半言的過往風華,雙手落空,耳朵奄奄一息,太陽卻依舊熾熱。身後不遠處的林叢彷彿就要起火,松樹木麻黃好一個悶騷,說不得的熱,也說不出。就只有微風在輕哼,慵慵懶懶,有聲偏似無聲,眾鳥皆沈靜,就如石階兩旁整條白牆砌出的房子,彷彿也都入睡了,睡的模樣如厚厚的牆,一絲不苟的冥坐,打禪似的敲不醒、拉不起身來。房子不單單僅在午寐,而是走入時光隧道中,跟童話中的睡美人一樣,等待被人喚醒。也如羊群,在午後,以柔板和弱拍來等候小提琴的協奏曲,盼它小小的音符呵——前來導引它的命運。
但我不是王子,也不是牧人。我只是一位過客,靜靜的、悄悄的來訪,無力吵醒它們。
出聲的是那位大啖眼前兩盤美食的少年,嘴唇油膩膩的,小桌上的炒泡麵和蛋香橫擱出一幅慘狀,炒泡麵盤上只力圖鎮守一小撮最後的麵條,微微隆起,一小片高麗菜裸在上方,簡直就跟在高空上看見的太武山沒兩樣,麵條是山而高麗菜像花岡岩。我站在他前方,毫不遮諱,他兩手凌空正抓起剩下不及半條的蛋香,張一個大口咬下,蕃茄醬的紅汁順勢涎下,也在他唇角偷親了一下,留下印記。
這害我恍恍惚惚,都快把他看成憨憨厚厚的風獅爺,撐眼呼嘴的那種,表情是如出一轍的無邪,而淌下紅汁,則有點嘲弄了,竟像過去莫名戰火的遺跡,或如我剛走出沈重的特約茶室,像極了,某滴在時空中流下的歷史的眼淚,以鮮紅來哀悼,彷彿提醒著:不許遺忘的宣告。
他憨厚的笑,毫不以為意,一面大快朵頤,一邊招呼我們過去。
整個歷史,整張畫面,就只有小桌旁的那位小女生在靦腆,粉粉的紅頰酡成一團,彷彿也自動加上他的份。小女生除了笑,一雙手也沒歇著,好一個「木蘭女兵」復刻出場,她先遞起桌邊的礦泉水過去要給他,淡化嘴裡的多油重鹹食味。他搖了搖頭,食指在唇上示意,那意思是說:「我的唇很油呢,待會再喝。」看來,那瓶礦泉水應是小女生的,少年對美食雖粗暴,但對她還是注意起溫柔的方式,不敢大口朝天一灌,一不小心玷了瓶口,油膩了那小女生。這一點這一指,教小女生赧赧笑得更害羞,除了先送抱歉的微笑過來朝我們解說——沒事,沒事,請別誤會——一雙小手又疲於奔命找了張衛生紙,往少年臉上、唇邊美食的遺跡擦去。這次,她沒問,而他也沒拒絕。
少年,終於靜下來,憨憨厚厚的,一張臉就拎著兩顆黑眼珠安分的瞧我們,沒說話,如這小徑,也如不遠旁的邱良功墓園,石羊石馬都悄然。而那更遠處的金中戲院,老早歇業的,更是安靜了。
我什麼都沒說。
眼前就只浮現一齣活生生的電影,現在進行式的臨場拍攝。我以為自己看到了阿寬也看到了小青,就在小徑,播映了一場《夏天的協奏曲》,很純很真也很可愛的青春之愛。
韋瓦弟的夏,小提琴的音符很輕,快聽不見了。因我也從未聽見栗喉蜂虎的鳴聲,我知道,我不是那種年年回來的夏候鳥。
在街上,很少看見金門在地的年輕人。
那兩位女孩,拎起風獅爺吊飾,問阿婆何時回來山后的。我的眼睛看著她們坐在門階上,喝著石花茶,耳朵聽了心底明白,她們是遊客,只是前來逛逛民俗村。山外的冰果室內,幾位唧唧咂咂互相訴苦作業繁多、教授欠缺人性的男孩和女孩,我的嘴內喫了紅豆,甜的,口中正含著芒果,微酸,算是附和他們,舌頭按了一個讚,而臉書則是淡淡一笑,呵,只是前來讀書的,不是在地人。至於在金城的7-11,透出玻璃坐著一排草綠服的青春臉龐,他們人手一瓶冷飲,用以消解在金門的溽熱和鄉愁,我連耳朵都省下刺探的動作,只消一眼,不用說,他們絕不是——在地的年輕人。
就除了小徑這一對,正沈溺在愛情溫度裡的少年和小女生,眉來眼去火熠熠的,那戀情打得正熱,燙的辣的直逼高粱58。但是,兩人就算濃情蜜意,戀度成分這麼高,舉止上仍保持一種傳統的衿持,規規矩矩的,有如深知高粱需窖藏得久釀,注重年份,越老越醇般,全不似在台灣我所睹見攬肩環腰牽手擁抱親嘴的熱情模樣,他們可無視旁人的,把我們都當成生人,只怪我們不懂迴避。
少年還在收拾兩盤美食的善後,小女生只靜候,笑紋紋的聆聽我們的對話,連笑的模樣也是竊來的,很斯斯文文的偷來,沒咧嘴露齒,放肆地潑灑笑聲,濺如海浪,拋飛過來。就只是一抹小小的彎橋,那淡紅的唇,如虹一般,沒聲沒息靜靜的、甜甜的掛著,眼眸倒是大得賊亮,兜兜轉轉的,一副好奇的表情。
她,畢竟是小女生,還在就讀高中,當然分不清想不透也聽不懂我跟少年如何一見如故,竟然能如多年老友那般哈啦起來。她,一直住在海上仙洲,沒污沒染的,簡直像極無煙囪的這島,那一地清清爽爽的原蔬果物,一絲添加物也沒,很是純淨。
光是瞧著、看著、凝著、望著她,就是一種很舒服的享受,我一時竟無端嫉妒起少年來,也很渴望能聽見她的笑聲。在跟少年對話中,撥了幾句出去,逗了逗她,她是聽懂的,但風度極佳,不插話,沒加入我們對話的戰場,就乖乖的,以一尊女神的模樣,候在我們一旁,眼珠子黑黑的轉了轉,似乎在表示,她的眼睛說話就夠了,嘴唇就用來微笑好了。
小女生,其實剛從台灣回來,為了學測飛出去蹲了幾個月的補習班,少年說的——放風,回來透透氣。所以,少年找了她出來逛逛,在地的金門人好像也是初次來小徑。
「聽說這裡有蛋狗蛋香,我也很好奇是什麼,所以來了——」
他是在網路上找到這資訊,我是誤打誤撞,只想來小徑回憶以前在這裡戍守的感覺,就這樣遇見他們。
少年有點痞子樣,讀大學了,沾了一些台灣的污染。問他讀哪裡?他卻一時失憶起來,遮遮掩掩的,說話吞吐起來。
「你要我怎麼說?是現在?還是半年前?」
他故做神秘這一說,把小女生逗笑了。我終於聽見那小女生的笑聲,輕輕的,一種柔板及弱拍,跟韋瓦第的小提琴細音,沒兩樣。
少年請我慢慢享用,即將上桌的炒泡麵和蛋香。
「很香哪——不過就是有點油——」
彷彿說的就是他自己,意識到了,說著說著,把自己也說得笑了起來。少年,人是親切也活潑兼熱情的,父母都在金門上班,他兜了一圈,說久不久,就只半年的時光,就轉回來讀大學。
「沒辦法啊——我爸說我到台灣學得太快、太油了——」
所以,他被綁架回來。說這話時,他轉頭看了看那小女生,好像在向她警告,別跟我一樣,那麼快就被污染,乾脆就在金門讀大學算了。
小女生又笑了,這次沒有聲音。
我目送他們騎車離去,小女生沒環抱少年的腰,只反手握住後座的把手,好一幅清純的協奏曲,就只在金門演出,就只在小徑,而我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