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人———我在金門的旅記揀出舊時光中的一粒舍利子
那位父親的磨功著實了得——。
就在勒石對面的小亭邊,把身子切成45度角,勒石和小亭間那水泥小徑彷彿羽化,流成河,時光淌著,但不動,就連行人一時都是擱淺的舟子,屏住呼吸,不向前也不後退。
砲灰的舊傷,就鎖在那處;砲火的餘燼,也散在那端。
沒有人吭聲,全屏住了氣息,只有目光對陣,然後以微笑打發這說漫長卻也僅算瞬間的等待。
那位父親不是「鴨霸」的那種佔據者,他把微笑浮成兩團小肉球,貼在顴骨上,定是很樂觀的那類人物,一張臉福福泰泰的,而微笑是油滋滋的,跟斗大的汗珠一路涎垂,頰肉豐腴得很,就連下巴也照顧到了,沒削尖,是渾圓的飽滿,似乎感覺一層不足,一下子拉出三層來。
他擠眉弄眼,忙得很。
一張大臉全湊近單眼相機的鏡頭去,鏡頭小小的,很是辛苦。他兩腳踞蹲,但這姿勢猶算不得苦修,相機的腳架拉得很高,而他身子長了,只能右膝再折彎,好讓身子能潛下去些,這一潛,身子又再右傾45度,傾得肩膀斜得怪極了,害得右臂癱了似,噤聲地連晃動一下也不敢。
他的身子乖得很,被單眼相機擺佈的聽話,就只為了尋覓一個最佳的角度。
連我們,一旁十來位,天涯海角各自飄過來的旅人,也全靜了下來。
那一刻,我恍惚以為時光沒走,就停在戰火熾烈中。時光,它,也一時愣住,忘了走,忘了移動。
那位父親就站在勒石對面的小亭邊,以小小的單眼相機、小小的鏡頭,力圖尋找一個最佳的角度,和赭紅的四個大字來場歷史的對話。他汗涔涔流了一身,身子宛如暴雨後的小長河,各自奔瀉。
他的小女兒,站在勒石前,哀嚎似的求救,長聲一個比一個更淒厲。
「好了嗎……好了嗎……?」
她站在烈夏下,一臉酡紅,不知是不耐久候,抑是羞了、靦了,對鵠立一旁的陌生人潮感覺怯愧,連聲朝那位父親告饒,似乎想提前結束這場苦刑。
——今夏,熱烈的只剩老太陽……。
靈光乍現,余光中詩作「一片彈殼」中的這句,孤伶伶的隻身飛來。
好孤獨啊——。
似乎,只剩那位父親滿頭大汗的,單兵作戰般,辛苦地跟歷史的長河、時光的遺跡在對話。
「好了嗎……好了嗎……?」
那,年輕的小女孩,一個勁地,只求脫身。她,又苦苦哀求,告饒了一次。
有人在莒光樓,打卡。有人和風獅爺合照,打了卡,披大紅巾的、一身漆藍、瞋目怒視的。有人站在古洋樓前,那也算打卡,在水頭聚落、在陳景蘭洋樓:甚至是小小的警示牌「小心水獺」或是漆紅城門造型的電話亭旁,把自己的臉譜探身過去,說明了「來此一遊」。
在金門,旅人奔忙的行程,都簡約成一種打卡的動作。
最簡單的,被複製得最雷同、千篇一律的,最能驗明前來金門「正身」的「卡」就是——太武山,再濃縮、精準一點,就是站在——毋忘在莒——勒石前的留影。
你沒有在毋忘在莒前留下一個畫面,彷彿訴說——好像沒來過金門。
只是,你來了,然後,你又走了。
匆匆一瞥,簡單的一個微笑的征服畫面,就是跟歷史對話?就是在時光的長河上漫步了嗎?
余光中說,那場砲火早散了餘爐。
在2012的夏日,他前來相隔四十年時光的金門時,朗讀了舊作,在他的唇舌間,彈道是否學了一件例證?考古是否學了一件樣品,關於這島嶼這過往,是否如長河,那時光悄然流走,分不清劫灰或是砲灰,只剩一個熱烈的老太陽?
有人在講座中,幫他記得了,揀點出一個錯誤——他的詩作「大武山」原來是一場煙埋很久很久的錯誤,寫錯了,那應該是美麗的「太武山」才是。
這麼多年了,幸好還有讀者,也化身為熱烈的老太陽。
沒有人喜歡記得——這座剛強的島嶼,那年的烈夏,如何面對輪番的重砲轟打——就連一片薄金屬,也成了菜刀出走了,甚至記憶也出走了。
時光的長河,我指的是那段——風聲鶴唳,兩岸冷戰的——日子,都只存在我們這群曾經在那些時光中呼吸過的人,某一個幽晦的心靈角落。我們不是喜歡回憶,也不是熱愛緬懷,而是記得。
記得那些冰冰冷冷的過去,事過境遷很久以後,還常常出現在暗夜噩夢中的冷顫和噤口。
那小女孩,一定不能體會她父親何以慎重其事的,這個角度那個角度不斷地搜尋最佳的時光身影。
她滿頭無奈,小嘴唇噘得高高的,拉下眼角也拉下彎起揚帆的唇邊,開始使了性子,不悅微嗔地嬌呼,跟她的父親高聲呼過去——「到底好了沒?我就只要拍一張,有那四個大字的,隨便就好,反正同學看了,都知道我來過金門了,到底好了沒……?」
那位父親像極一絲不苟的攝影師,只求最好的,只要最佳的,絕不可如此草率便宜行事。
他連連哄慰,這一聲聲慈父的安撫,把小女孩縮小了,一縮還真徹底,彷彿推回子宮裡去,不教她呱呱墜地,不使她怨聲再起。他給了獎品,直說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只要她乖,接著答應了她,回去以後要買「哀鳳」給她。
我一聽,心坎裡一片「哀鴻」……不禁悲鳴起來。
只是,那小女孩可樂得很,聽她父親那一個答應,喜孜孜的臉頰全撲上了微笑,不再管這時烈日當空,金門這烈夏一時全消了,有如走入冷氣房內,吹來的風清涼得很。
擱在他們一旁十來位的旅人一時噪動了,尤其是年紀輕的,全忘了太武山,也忘了毋忘在莒,眼中那四個朱紅大寫的勒字,不是過去砲灰下的鮮血,也不是歷史的遺跡,反倒成了他們心中祈求多時而未得物品的膜拜處。
比較小的,心地還算善良,也許眼界也不高,就僅勒索回去後要去某個遊樂園,我聽到耳畔爽快的應聲,畢竟這趟登山路也著實苦了他們的小腳小腿。年紀大些的,就放肆了,獅子大開口的討了筆電或「哀鳳」,一聲催過一聲的,全不輸那位待在毋忘在莒大石下小女孩的苦苦求饒聲調,我的耳朵這時斷訊了,音波一時匿跡了,若吞了黃連,說不苦來。
終於,那位父親發出一句豪語——好了,再等一下。
小女孩應景微笑了,喀擦,又是一個喀擦的微笑。
然後就在父親舉起右手,那已冰封許久的右手,食指和拇指圈了一個小圓,其餘三指豎了起來,手臂抖了抖。
小女孩高興極了,就要脫身,往小涼亭這邊跑來。這一舉動可驚嚇了那位父親,他連忙擺脫相機的鏡頭,望那小女孩跑過去。
等一下——。他大呼。
我們合照一張——。輪到他苦苦哀求。 不是喜歡沈浸在過去。
金門的戰火已遠,就跟余光中「一片彈殼」中的故事,應該只剩一片薄金屬的回憶。在那小女孩的身上,在這太武山上,此時此地,我沒嗅到半片煙硝的味道,反倒是親情的瀰漫。
我也有一片彈殼的回憶,那是寫在三十年前的金門日報上。我寫的是「征戍」,關於一個征人兵變的心情,那片無奈的冰冷彈殼。我撫著舊作舊稿,心坎一時蒼涼起來——
那麼,就用小小篇幅
千篇一律報導著
我們加強戰備
嚴守崗位,與你們同渡
每個該歡樂的假期。
那麼,就用前方兩字
籠統概括所有的戒備
緊張的對峙
三十餘載,你們習慣以鞭炮
取代兩岸隨時突發底槍彈
我們,能說些什麼?
拉緊神經,盯住每處海岸線時
親愛的你,是否
正盤算假期,何去何從
拉上板機,俯臨片片滄茫時
親愛的你,是否
正埋怨多少日子,未書信予你
那麼,我們
能說些甚麼
征戍的遷客,能希望
溫室的你
諒解或等待什麼?
金門,已早不見砲灰。這一行十來位旅人在太武山的毋忘在莒的勒石前,是不同時光不同河流的眼眸。我慶幸他們的幸福,沒有了彈殼的往事。
那位父親拍完了照,還一逕熱心的把鏡頭分享給了大家,得意地說,那個角度那個時光最能把毋忘在莒全拍出感覺來。
我也被要求看了一眼。
接著拜託妻子,我隨地一站,她隨地一站,就那麼隨地拍了幾張,我跟毋忘在莒的合照。
接著,我隨地一站,妻子也隨地一站,就這樣隨地的完成了我跟毋忘在莒的身影。
因為,時光已不是彈殼,這島也早和平了。過去的時光身影,只是一個錯誤,而且又不美麗。我學了余光中,如那首「一片彈殼」,輕聲誦經,宛如一位小僧,就站在太武山,就站在毋忘在莒前,揀出一粒舍利子來——。
然後聽見,其餘同行旅人歡樂的笑聲,他們正在愉快地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