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安石匠來金門
打石工兵、點石成金;祖籍惠安的張秀明,十一歲失怙、十八歲自食其力,遠走廈門學打石,箇中苦楚無人知;而世事總在意料之外,數月之後到小金門,沒戶籍,回不去,終身留在大金門,母子相見難上難,笑嘻嘻、樂融融的天倫樂,今生不復見……。
民國三十八年,張秀明還是打石的學徒,烈嶼第五軍二八四師的莊姓參謀到廈門覓師傅,透過打石工會找上了他們這一組,國軍構工需要石材,駐軍修築工事燃眉在急,僱請他們到金門,完成艱鉅的任務;採石場的石匠們立即乘船過海、來到烈嶼的西方、居住民間的古厝,和百姓同住一個屋簷下,沒房間睡、只有睡在大廳的地板上;吃不好、睡不飽,出外人的辛酸,只有天知道。
張秀明在湖井頭及大膽島沿海打石子、炸石頭,儘管危崖峭壁,為構築堅固的碉堡,亦要搏命演出;他們亦在水頭築碼頭,通往小金門的路難做,他們以報廢的船隻做阻隔,旁邊再用石塊來充填,上頭鋪上水泥好行走。
當二八四師換防後浦頭,工程始告一段落,原以為可以衣錦榮歸回家鄉、揚眉吐氣地在自家大興土木,與親人相擁於艱辛歲月後的成就感,但造化弄人,石匠們沒戶口,不能出境回故鄉,只好滯留在金門前線。
工作地點不斷變換,居無定所的艱辛生活,依然遮掩不住張秀明的思鄉之苦,喃喃自語對不起慈母;平日靠打石器具維生,打完石頭後,則無法回家鄉,於是在走投無路下,張秀明志願從軍報國,營區在新頭,隸屬防衛部輜重營第二連,負責輸運軍用物資,深怕有所閃失,心裡頭總是戰戰兢兢。而於民國四十年,防衛部發公函,徵調擁有一技之長的他們到石工隊。
隨後,張秀明被分發到防衛部工三營、地點在高坑,終日與石為伍、按規定打石方數,無論到山前山炸石頭、還是到古崗山裁石子,任務一波波,部隊若有需求,必須以公函來跟他們洽領所需的數量,雙方清點要確實,你來我往不敷衍。
太武山路很難行,凹凸不平的空地亦有石頭冒出,若須開路需炸平。在一堆堆炸開的石頭裡,張秀明看紋路,既敲炸又裁塊,當時沒有車,阿兵哥排隊來抬石,國軍要石頭、亦要地,整平之後建墓地;陽間要房子、陰間要大厝,縱然人鬼殊途,棲身之所不含糊,他們負責公墓的地平,石碑則由民間西門人家承包來完成。
民國四十二年,張秀明跟隨部隊住到小徑民房,伙食自己打點,上頭發米糧,五、六個人輪流煮飯。有天,經阿婆介紹,鄰居一位十九歲的姑娘王也好尚待字閨中,長得眉清目秀、且又勤勞儉樸,是能夠相互扶持的理想伴侶;僅憑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王逸炎,沒吃張秀明一顆糖,父母也沒有給她嫁粧,就這樣當了新嫁娘。
王逸炎,本名王也好,當時的政府,凡取名也好、罔市、罔撿、罔腰……,一概要改名字,於是村長幫她更名為王逸炎。其父於民國三十六年動工蓋古厝,三十八年完工後即遠走新加坡;當年適逢抽壯丁,抽到老虎、正是其父的生肖,他不願去投軍,帶著小舅子、充當自己的兒子,矇混過關、遠度重洋。到了異鄉,人生地不熟,只好打零工、做苦力,艱難地度過在異鄉的每一個時光,留下妻子與一對兒女在故鄉苦守與自食其力。
民國三十八年,青年軍來到金門,第十九軍部分官兵住進她家,僅留一個房間與廚房給他們使用;軍隊拆卸大廳門板當床鋪、築工事,大門空蕩蕩,勤務兵亦睡在小閣樓上。
當王逸炎的母親做主將她許配給張秀明時,曾言明身為獨子的張秀明、將來清平後,可把大陸老家的老母親接來金門同住,盡孝道、共處屋簷下;倘若無法長住金門,有天要回大陸,必須把王逸炎一起帶走、共同生活,以免她年輕守活寡、年老無依靠。
衡量當時的處境,張秀明決定留下來;王逸炎的母親把歷代祖先的牌位託付於他、古厝也讓他代管,自己則帶著惟一的兒子到新加坡依親,幫兒子尋父親、亦替自己找夫君,冀望一家團圓,共享天倫,別再分隔兩地。
民國四十三年,九三砲戰期間,張秀明人雖住小徑,遇有任務,依然要參加;而住在他家的勤務兵,懵懵懂懂、聽到砲聲隆隆,竟好奇地爬上屋頂觀看,把瓦片踩壞了好幾塊。
石匠開山闢地的艱辛歲月,石粉經年累月地沉積體內,軍中待了四年後,民國四十四年一月,張秀明以二兵軍階退伍,他憑著一技之長養家糊口,不畏艱辛走遠路、為家犧牲不怕苦,上太武山取廢石,順著石材的紋路,裁成石條、賣給老百姓蓋房子和蓋廟,瓊林孚濟廟的石材就是跟他們購買的。
金門太武山與海岸,多處均有材質堅硬的岩石,政府有鑑於此,決定設置花崗石廠加以開採,第一任廠長為石炳炎,廠裡以採原石加工外銷為主,在需人孔急之下,張秀明成了該廠的員工之一,職掌是技工,收入以月薪計算;石頭既要炸、亦要打,碧山海邊、田浦城,都有他們走過的足跡,以及留下槓鎚和鑿子敲敲打打的紀錄。他們將大石條載回設於白龍潭旁的廠區,切成一塊塊、再加工,桃園國際機場的部分石材,就是從金門價購的花崗岩石。
婚後育有五女二男的張秀明,民國六十九年,將積蓄拿到台灣買房,以備日後兒女長大赴台,有個落腳的地方。而他於民國七十四年、由花崗石廠退休,然他卻退而不休地、繼續當石匠,與其他夥伴一起將廢棄石材切成塊、或敲成碎石來販售,許多聚落新建的屋宇,均採用他們廉價的石材。
孤身滯留在異鄉,遠離親情、奉獻青春的張秀明,家有老母在呼喚;他於七十六年間,透過新加坡親戚的聯繫,在尋親有望的心境下,他從香港搭機回大陸,終於踏入故土;當他下了飛機,走出出境大廳,眼前隨即有人舉牌、署名張秀明的親屬,讓他辨識。
母子相擁淚漣漣,張秀明幫母親擦拭著淚水,他的真情流露,感動著現場的每個人。而其母年事已高,身體每況愈下,唯恐她百年後,沒有材質較好的「大厝」可安身,因此,他預先替母親訂購「大厝」,並親自迎回祖厝大廳,交代惟一的妹妹與族親,一旦老人家百年後,請他們費心、代為料理後事。
久別重逢的喜悅,在母子相會後,表露無遺,張秀明剛回到台灣,就接到其母往生的訊息;他痛哭流涕,劬勞未報,來生再盡孝道,今生不能承歡膝下,願來生再續母子情。
張秀明總共回大陸三趟,家鄉雖然依舊在,心頭仍然有無數的惆悵,但卻不能不遵守當年對王家的承諾,他長久留金,守在妻子娘家的古厝,延續王家祖龕裡、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謹記何年何月何日是哪個先人的忌日。而當自己百年後,子女們是否能體會他此時此刻的心境,以同理心來延續他們家的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