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人─我在金門的旅記貢糖的密碼
「那……後來呢?」
女店員一時抿住笑唇,銅鈴大的黑眼珠也不轉了,左手支頤,就靜靜的佇在櫃臺上,浮出的上半身就擱淺成一尊不晃也不動的風獅爺,半偏著頭。
但風遲遲沒有來——。
櫃上,全一副模樣,大目撐口並肩而立的三尊風獅爺,都沒動。手執朱筆帥印或拎銅錢,甚或抱太極朝外鎮宅止煞的,一時皆全忘了它們是造型不同,功能不一的,現全都只有一個動作,彷彿側耳侵身逼來,以魂以魄以招風的大耳,就只為了收訊那故事的後來,那勾人的下文。
門外樹上牆邊的風獅爺,大大小小,顏色殊異,造型有別的,懸著立著蹲著踞著,也都不動了。而風,偏偏就是不肯來,我感覺——就算它們是紋了風,也不願動了,更何況此時風不來,一絲也無的,當然的,更有理由不動。
整個室內屋外,就等我開口把後來的結尾說完。
舒——舒——舒——我狠狠吸了三大口的毛澤東奶茶,舌尖全被奶茶的甜膩剷除了其他味覺,淹沒在一路輸送的奶味和甜度中,整片舌海全成了香甜大道。
「這就是毛澤東奶茶……?」我不願也不想接受,原來所謂的「毛澤東」竟是如此的甜蜜且誘人,如同謊言,如同時光,那些流淌在歷史中的悲傷。但我錯了,錯得太快相信、太快敘述直覺。
高粱酒可是很會嗆人的,以58度的濃度偷襲掩至,如沒預警的敵軍忽焉草木皆兵佔據不設防的唇舌。一時間,我的唇、我的舌,甚至是咽喉、鼻翼全面潰退、覆沒。
咳——。
好像初次吃生魚片,山葵的綠軍搖旗吶喊,一股嗆辣直衝鼻口,猛竄腦門,然後一身的知覺就短暫失憶,感覺回來時,就只聽到「毛澤東奶茶」以高粱酒的笑聲在眼角攻頂,說它掠地成功,高呼謊言又再一次奏效。
我的眼角微潤,鼻口鬆了一口氣,雖然知道自己剛打了一場敗戰,但也明白那些——歷史、時光、故事——都過去了,不再幽晦躲在某個黑闃角落而不可說,全都透明了,晃晃然的,以小圓珠滴、以垂流長線狀,現身在眼尾鼻尖。
「你……你……流淚了……。」
女店員愕愕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銅鈴張得更大。
她忘了——我是乍喝三口毛澤東奶茶,舌尖快、狠、猛的閱讀它的個性、飲品——一時無法吸收它先甜膩的謊言後,敗陣在突如其來的背叛中——她只記得聆聽故事。
「那個愛情究竟跟貢糖有什麼關係?」她不懂,大眼睛把黑珠子轉了好幾圈,找不出答案。 那毛澤東——跟奶茶、跟高粱酒——又有什麼關係?我也沒有蛛絲馬跡的線索。
所以,她跟我交換了貢糖的密碼,用來聆聽那個愛情故事的結局。
小兒子在臉書上,留言回答了,乾乾脆脆的四個字。
「我不會去……。」
聽說,這樣冰冷強硬的文字,宛若砲彈一般的無情摧折,沒有被化成有情的金門菜刀,惹得他女朋友一頓嘔氣,幾天幾夜不跟他交談。
雖然他們用來談話的介面,也是冰冰冷冷、甚至是虛擬的網路空間。
但,小兒子硬是不改口,一派絕不認錯的態度。
「都已是前女友了,我幹嘛去……。」
他的這個說法,違反了少男少女純情的夢幻追求,也完全不符輕小說、偶像劇的情節。
我的小兒子,才十八歲,超乎意外的很理性,在我要前去金門前,他給這個故事下了一個註腳。
「我不會去……。」
「那……後來呢?」
女店員聽說我曾在金門服過役,先是半信半疑,後來就真的接受了這個故事的真實性。
「我本來還是想在小徑買貢糖的……。」
她點了點頭。「買不到了,對不對?」
輪到我點頭了。
時間是無情的,除了一直走,一直往前走,絕不回頭的這個老毛病以外,有時也會附贈一些滄海桑田人事全非的感慨。
「只剩下三間店還開著,沒有冰果室也沒有貢糖店了,很早很早以前就這樣了……。」她很簡約的把一二十年的時光,濃縮成幾句現狀,比萃取一瓶的精華還更精華。
可是,我們說的是一則——很現代、很流行的愛情故事。
「那……後來呢?」
她迫不急待的想知道結局。
那則故事的時代很久遠了,但我卻說得很現代風格。
那年我在小徑附近服役時,W也在,但他只是個小兵。一放假,他就拚命的往小徑跑,接著是山外,然後是金城。雖然只有短短的半天,不到四個小時的假,但他卻越跑越遠,有好幾次,滿頭大汗跑回營區,只差一點點就趕不上點名的時間。
問他,忙什麼?
他先是微笑的不語,問過幾次後,似乎是連他自己也忍耐不住那股甜蜜與溫馨,終於和盤托出,沒有一絲的保留。那就像那杯「毛澤東奶茶」一樣,很甜很膩的愛情……。
W在收集金門所有商家的貢糖,不同商號不同口味的,源源不絕的寄回台灣。W的女友好似很愛吃金門的貢糖,每次W一寄出,她就像貢糖達人般一封一封地寫品味心得和比較。
W在金門兩年,女友沒有兵變,我覺得是貢糖整救了他們的愛情。有好幾次,W跟我借錢買貢糖,後來他甚至託我如果有空到沙美、到烈嶼,就幫他買那裡的貢糖。
「拜託啦——。」他苦苦向我哀求。W是兵我是官,官當然有空,而且時間多。我還記得在沙美時,特地附贈W兩個閩式燒餅,一個鹹一個甜。
那時W接過時,眼角全潤濕了,就如同我喝毛澤東奶茶的後來,被嗆辣的高粱逼得流出眼淚來。
因為那時我想起本來高高興興退伍的W,一回到台灣卻風雲驟變,當兵沒兵變,退伍卻「蛻」變了——女友已經變成美麗的蝴蝶,上了兩年的班,忽然不能接受W還是毛毛蟲的事實。
女友說,我們分手吧——。W當然不肯,但拉不回她,只好保留女友的稱謂,只在前面括號加了一個「前」字。
W問我該怎麼辦,那時他一臉無助,幸好他退役了,不然一定會惹大事,不是拿槍就是跳海,那樣做出令人提心吊膽的軍中駭聞。
我一定得逼她說出平日她所吃的貢糖,哪一家最在地?
女店員悶聲了好一陣,她只想知道結局,想不透,這跟她在地的金門人最愛吃的貢糖商家有何關連?
「那毛澤東跟奶茶也沒關連啊……甚至跟高粱酒也搭不上線,為什麼這杯奶茶要取這樣的名字?」我又啜了兩口,這次小心翼翼的,沒被嗆到。
當然有。她微笑的解說,沒有毛澤東沒有戰爭,金門的高粱酒就不會被全世界看見,也不會留下那麼多的……眼淚。女店員暗暗說了我,我聽得懂,但沒反駁。
最後,她繳出了名單,沒說全名號,只點了一條破除迷津的明路,要我到金城中興路去找。她們吃的,平日都到那裡去。
沒錯。
那次事件以後,我似乎也是到那裡。
W一直想挽回前女友。有天夜裡,連打了3通電話給她,她沒接。
心急如焚的W一路從台中騎摩托車趕到彰化去,那段夜路要走一個多小時,而W確信她女友一定在家,只是沒接,他擔心她害怕,深恐女友發生了什麼事,她有輕微的氣喘,而那時軍中情人鄧麗君正因氣喘過世的事上了報。
我的小兒子說,要是他……他不會去。理由很簡單,打了電話都不接,敲了門就會開嗎?更何況是前女友,他覺得沒必要了,畢竟都已經過去了。
而女店員只關心——那……後來呢?
「原本是不開門的,後來開了。W問她為什麼?沒有兵變卻在退伍回來後分手了——。」
W的女友幽幽一說,像開玩笑似的:「沒有貢糖了,所以我們也沒有愛情了。」
彷彿愛情就是貢糖,貢糖就是愛情,甜甜蜜蜜的那一種口感。
「真扯——。」
女店員笑了,她不相信貢糖竟然跟愛情做了這種連結。
「對啊——我也不相信。」我苦澀的把毛澤東奶茶喝完,我也不相信毛澤東能跟奶茶搭得上線。
那……後來呢?
女店員又問了一次,像是發現了破綻,詭異的神秘一笑。
「我後來買給她的貢糖,好像跟妳說的,她所做的口味筆記是同一家,那麼久了,我記得不太清楚了——。」
喔。
「所以說,他們後來又再交往了一段時間,然後又分手了,沒錯吧——。」
我點了頭。
後來,我在閱讀郝譽翔的「追憶逝水空間」中的一段文字時,終於明白了:「根本不必感到罪惡,也不必憤怒,因為那些都是大人製造出來的假象,不是生命的本質。而如今的我已經長大了,所以終於可以心平氣和地,一起回到生命的初始,去見證這一切發展的脈絡,並將命運之輪所碾碎的、扭曲變形而不堪卒睹的記憶殘渣,全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那天,我把毛澤東奶茶終於喝完了,心中很清楚地明白——戰爭終於過去了,而過去很多像貢糖一樣的愛情也都結束了。
跟時光一樣,不能只停留在哪一點上,不能只要求甜甜蜜蜜的,高粱酒嗆辣來時,也要一同並肩去面對。
「所以,這個故事是真的,所以,其實沒有W——。」
我點了頭。她真正的大笑三聲,嘴張得跟風獅爺一樣,捕風也捉影的,雖然沒直指答案,但她猜對了。
沒錯,我就是W——貢糖的密碼——愛情,而且是甜蜜中帶有苦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