雩婁兩年
豫東南的大別山麓,有一所雩婁高中,名氣不大,卻是藏龍臥虎之地。因為以張國燾、徐向前領導的紅四方面軍,曾在此駐防多年,實施土改,建立蘇維埃政權,不少知識分子湧入這座最高學府。我進雩婁高中,時自1947年起,抗日勝利,國共內戰頻發。少年不知愁滋味,我在雩婁圖書館作義工,折新書、造冊,漫長的暑假,學生都返家度假,我因母親病逝於此,留校。我像一隻小老鼠,在穀倉生活,想吃啥吃啥,真乃幸福如在天堂。兩年的暑假,使我走進新文學的門檻,它對我終身的影響,是否有益,我不知道。
雩婁二字,頗古典味。到了晚年,才在《左傳》上看到「楚子、秦人侵吳,及雩婁。」原來此地早在春秋時便是吳地。雩婁,地名城名。漢置縣,東晉時廢,南朝末復置,故城今在固始縣東南,屬於商城。
雩婁高中具有濃厚的自由民主空氣。由於無競爭力,更顯得活潑生氣。學生來自鄉村、縣城及少數過客,毫無排擠外來人的事。學校左派同學稍多,但並不結幫拉派,只是自我發展而已。有一次,我誤闖進一間教室,不少同學熱烈討論時事,見我闖入,卻笑了起來,我自覺無趣,便揮手而去。
平心而論,雩婁的師資文化程度頗高,即以教國文的阮渭漁而言,他講聞一多、艾青、魯迅,不次於大學教育;英文教師巴魯道,神父,他中文很流暢,因此雩婁出來的學生,英文水平較高。最可敬的,巴神父向來不傳教。
雩婁高中的賭風頗盛,週末假日,住校同學常相邀到附近民家打麻將。有時我也湊上一角。麻將,腦筋得靈活,能夠算出「番」來才可上桌。我不會算「番」,和了牌得請別人代算,麻煩;再說我的數學水準差,不是打麻將的好手,不久,便自動放棄了這種陋習,直到現在我的麻將仍不能上桌。人到晚年,總愛看電視節目,<至尊百家樂>,常看。我最欣賞徐乃麟打性格牌,很棒。趙小僑,李羅很穩,寶媽常帶微笑,讓人看牌心花怒放,感謝。
麻將沒有牌九過癮,一翻兩瞪眼,輸贏立現。我押牌九輸光了生活費,只得替同學抄筆記賺小費,傳到圖書館陳管理員那裡,他狠狠地罵了我一頓。一個14歲失去母愛的人,很容易走偏,變成壞人、流氓。陳老師誇獎我有文學天份,所以才讓我到圖書館作義工,他說如果你整天鬼混,以後別再來見我了。我哭了。
陳老師給我兩百元,我不要。老爸下月就寄錢來。他說最近進來一批文學書刊,水平高,囑我下點工夫,將新文學根基打好,也許將來能考取大學中文系。
雩婁高中歷屆畢業生,投考大學的目標,只有開封的河南大學,以及武漢珞珈山的武漢大學;武大距離商城近,學校聞名,所以大家心目中則是武漢大學。
對於升學問題,我毫無意願,那是遙遠的夢。老爸退休,我怎再依賴他供我深造?我當時關心的是國共內戰,何時停止,我可以回到自己的故鄉。
那年暑假,中共第二野戰軍,以劉伯承、鄧小平為首,突破黃河南下,挺進了大別山。雩婁高中封鎖,只有一位工友看守。陳管理員囑我跟他去鄉間避難,我不從,懇求他讓我留校,看守書庫。吃飯,包給工友,他是老光棍兒。他囑咐我,紅軍打進來,你說你姓李,千萬別說出你老爸的身分。待在圖書館,見了人別逞能,少扯閒話。「李大叔,放心,我一定聽你的話。」
新進的一批新文學作品,被我通讀一遍。我試著給上海《中學生》月刊投稿,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該刊水準高,葉聖陶主編。陳老師勸我別再寫作,先讀名家作品,方為上策,否則浪費了時光和機會。他的話對我獲益甚大。那個暑假,我對抗日戰爭時期國統區、解放區的文藝有了粗淺的認識,也為我日後從事文學創作打下了根基。
劉鄧大軍席捲大別山,直撲武漢,但卻從未見到他們的蹤影。商城依舊人來人往,飯館高朋滿座。我很納悶,問老李,他說紅軍都在農村山區轉,為的是追剿國軍精銳部隊,至於他們的戰略目標,局外人都茫然不曉。
老爸寄錢,催我趕快離開山城,回徐州閤家團聚。我陽奉陰違,書庫的新書還沒看完,多麼可惜,恐怕這一輩子沒這麼走運了!幸虧我沒有去徐州,不久,徐蚌會戰發生,家父難以搭車南下,我在山城多待了一學期,然後去南京流亡學生集中處報到,閤家團聚的夢碎,卻順利地到了台灣。
也許你可憐我的身世,同情我。謬矣。我活了80歲,看盡了國共戰爭的矛盾和醜態,多妙,又多幸運!如果把它如實寫出來,你不會感興趣,算了,我也不必挖盡心思,自討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