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農家的暮
一個農家的暮,有劉半農為詩「一個小農家的暮」裡如圖畫的風景,如村野鄉居般的閒適,更可貴的是有故友舊人的相見歡與父子天倫樂的人情溫暖。
回家數日,每天還沉浸在這趟金門島鄉之旅的歡愉餘韻裡,情不自禁地要與家人描繪島嶼的種種,思緒轉來轉去,總是這樣的開頭:「跟你講喔!我同學的爸爸與咱爸同年,都還在種田哩……。」其實,不是真要訴說些什麼,腦海中,盡是充滿疊影的一幅畫,靜靜,默默。
畫徜徉於阡陌中,阡陌又如畫布,詳和潔淨,突顯出畫作的鮮活,萬般目視睛轉,令人心頭波濤洶湧起來。
在名喚「后頭」的村外,夕陽餘暉,一抹金黃,斜斜的,篩過與清風密密私語的綠葉間,照著枝葉爬藤的瓜棚上,偃臥在低頭吃草的老黃牛背上,最後聚攏在荷鋤田埂中、頭頂斗笠的佝僂老人身上。
這幅畫,默默,靜靜,卻令人難忘。
一干人,腳踩鬆軟泥,旁立果棚架,歡天喜地,七嘴八舌,隨意笑談。主人同學遙指老人背影,炫耀似的展示他老爹的成果,紅艷艷的火龍果解語般,身穿桃紅衣裳,主人的語調如指揮棒,一顆一顆的,聽命的懸掛樹枝,熱情洋溢,排排列對歡迎來客。停頓一下,他更提高語調的對著眾人訴說,早上把老爹收成的「角瓜」花了一會兒工夫,分送給諸親朋好友了。看來這老人村落組合的島嶼,「后頭」村因有父子他倆,一點都不寂寞。
隔小路對面的菜圃,數欉香蕉樹傲然佇立,彎長的蕉葉像散花天女的裙襬,恣意彎腰怒放,綠澄澄的香蕉串,綠得出水來,似乎提醒人希望的等待,是值得的。
隔鄰一田畝,綠色植物一畦一畦的,植蔬主幹一支,枝葉數朵,綻開外放,綠意盎然,隨風翻浪,點頭迎賓,美不勝收。不識五穀農物的我,自以為是的衝口而問:「這可是玉米田?」可知主人給了一個玩味的答案:「是高粱。玉米和高粱,就像男孩與女孩,小時長得一樣,長大就分辨得出了。」妙啊!
半晌,果園旁的路徑未有任何車輛或行人經過,時間似乎在這空間裡凝結、停滯了。大夥忙不暇給的欣賞老人所有的農事成果,一種閒適悠然的心境悄然升起,尤其在剛剛經過一起烏龍事件後。
事情是這樣的,午后,燠熱的天氣,我自廈門歸來,接人的不是依約而來的姐妹淘,而是自高雄返來度假的健民。接了人,他一時興起,駕車順海岸線行去,要我瞧瞧正夯的大小金門橋工地。同是久居他鄉的城市佬,不察剛退潮的濕軟沙灘,前進無幾步,車胎便深陷細砂堆。任憑他在陽光曝曬下,奮力的齊用木條木板,為墊高接引輪胎,引擎盡發,輪胎還是紋風不動。討救兵,耀鵬駛車前來,這車接那車,拔蘿蔔般使勁拖拉,仍無功。改求另一救兵─建雄,急駛他的大貨車,依樣又拔蘿蔔了一次,結果,不但目的未達,反陷其中。這時午后日照特強,眾人口乾舌燥,耐心磨光,通過決議呼叫消防局討救兵。這時,一旁觀戰的眾家姐妹,嬌滴滴的那堪驕陽長久的曝曬,留下男生幫,自顧揚長而去黃厝的「三層樓」吃桑椹剉冰去。
闃靜的山村,因一行人的到來,增添幾許熱鬧的聲響。
我出生的小村─青岐,海島之南,而「后頭」則濱北,青岐到后頭,不過區區廖數里程之近。印象中,似乎不曾真正到過這村落,即使是路過,也是屈指可算。
暮色中,是何等緣份的牽引,讓我閱讀起暖陽下的后頭村與后頭人。
孩童記憶,對后頭村的地方是陌生,對后頭的人可不。他們一幫人,個頭不頂大,聰明風趣,機智靈活,熱情助人,各具擅長,課業表現,名列前茅,真懷疑后頭水專飼養聰明人。最重要的是他們身上共同流露著一股氣息,隱約嗅得出是,來自農家子弟的他們,勤奮純樸,日日越過龍蟠山,知識殿堂裡專心一志的態度,非我愚鈍輩可及,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是一種令人尊敬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氣息。
主人同學是其中佼佼者之一,國中畢業,因成績優異而保送台北工專,從此在他工程專業領域裡,就像見證著台灣經濟發展的重要階段,成就了多少年的經驗與職場的勝仗。而今,他如鮭魚洄流重返故鄉,為家鄉貢獻,未嘗不是鄰里鄉梓之福。因此,我藉機揶揄他,當年他跑得快,提早三年先離開家鄉,所以老天爺罰他現在回來,為金門人工作……。
說說笑笑,夕陽沉下,天光仍有。老人起身,抖抖腳上泥土,表示要回家因為晚上還要參加一個喜宴呢。因此,一行人便浩浩蕩蕩的隨他回家。
青春年少離家,從此,大家如點點滴流,流向自己所屬人生旅程的河湖海川裡,對舊友對故里,不曾回頭,不曾佇足。今日,長長的一段歲月飛逝過去,再回頭、再佇足,是由於,一群共同成長的死黨創舉下首次的連袂返鄉。
過了今晚,大家便又各分東西,珍惜當下分分秒秒,約定好不許離席煮飯,不許外出用餐,就一碟曬乾小花生,一壺茶水,一盤現摘火龍果,……夠了,夠了,有限的口欲肚腹小,無限的記憶情懷長。眾人話說滔滔,或家常瑣碎、或理想懷抱,各自表述不絕,如兄弟如姐妹。
談得興起時,老人穿戴整齊,出廳堂來,溫溫厚厚的對著他的兒子:「可否載我一程到羅厝喝喜酒?」
被喚兒子的人,朗聲回答:「當然。」便拿起鑰匙,父子倆並肩一起走入暮色中。
啊!一個農家的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