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思考與溫情浪漫———陳慶瀚教授《離散對話集》序
中央大學的金門人,一位是中文系的李國俊教授,早些年已經聽說過,去年我到中大演講,又不期而遇,這次來中大,又見過幾次面,李教授教的是戲曲,戲曲是中大的名專業之一。李教授住在台北,見面的機會不是很多。還有一位是法文系的教授,法文系有兩位教師榮退,我即將離職,文學院院長衛友賢教授舉辦惜別茶會,席間聊天,原來法文系也有一位金門籍教授。中大另一位金門人則是同宗兄弟慶瀚。
來台不久,樹清兄早早就通知我,說作家洪玉芬作東,邀請朋友小聚,時間是2月15日中午,地點在新店五小福。我和太太到場時,兩張桌子已經擠滿了人,有著名畫家李錫奇先生及夫人作家古月等,樹清兄還特別把陳慶瀚教授及夫人鄭曉雯介紹給我,說慶瀚是你的族兄弟,也在中央大學任教,以後你們可多多聯絡。
午後,乘慶瀚的車回中大。途中,慶瀚贈送自行印製的新作《離散對話集》。
慶瀚是陽翟陳,我是烈嶼湖下陳。陽翟陳是大宗,湖下陳可能是陽翟的分香。按照「志克卿允子公侯伯仲延篤慶丕先德昭穆衍潩賢」輩份的排列,慶瀚是我的同宗兄弟。慶瀚在金門陽翟長大,而我卻生於大陸。初次見面,覺得「面熟」,因為慶瀚的臉龐長得和我在美國的四弟慶良有點像。慶瀚擁有兩個碩士學位和一個博士學位的頭銜:中央大學地球物理碩士和法蘭西—孔德大學資訊與自動化工程碩士(DEA);隨後又獲法蘭西—孔德大學工程師科學博士,回台之後慶瀚進台灣大學全球研究中心,成了該中心的博士後研究員。在法國期間,慶瀚還修了兩年文學博士課程。慶瀚在中央大學創立機器智慧與自動化技術實驗室(MIAT),在中大資訊工程學系任教十多年。
錢鍾書先生談宋代的詩歌,以為有理學家中的詩人,又有詩人中的理學家,前者如朱熹,後者如劉子翬。現代社會分工越來越細,越來越專精,又寫詩又研究哲學的人恐怕已經很少見,更不用說頂著一個詩人的桂冠去從事空間技術。慶瀚從事自然科學研究,集工程技術專家、詩人和作家於一身,在我的親朋中,也許僅慶瀚一位。
本文以《理性思考與溫情浪漫》為題寫讀慶瀚《離散對話集》之感想,並非杜撰。「理性思考」與「溫情浪漫」似乎毫不相干,不僅毫不相干,而且是兩種不同的範式。思考,更多的是哲學家、或者是自然科學家的所為,至於品嚐葡萄酒,進而品味其美學,則更多地具有詩人溫情浪漫的情調。然而,慶翰的《離散對話集》確實兼二者而有之。此集包括《系統思考》、《金門大歷史》、《機器人感覺詩》、《島嶼隨筆》、《葡萄酒美學》五輯。前兩集是「思考」,其思惟更多的是科學家式的,冷靜而理智。最后一輯是「美學」,談的雖然是葡萄酒美學,其感悟卻是詩人的,法蘭西式的溫情浪漫,三、四兩輯則或思考,或露慶瀚的獨特的美學理念。
慶瀚的思考總是從「概念」入手,他說:
科學家的思考被侷限在有限的系統概念裡,在這個系統中思考,所有事物都是明確可以理解的,所有推理步驟都可以掌握,據此產生的所有結果可以得到科學社群的認可,宇宙的生命的事實可以得到安置,所以科學是令人安心的。(《系統思考》)
這無疑是科學家的嚴謹。由於嚴謹,慶瀚對如何命名自己這部書的書名有所困惑,「離散」的概念是什麼?一般人會說,「離散」不過是「合」與「聚」的反義。慶瀚的定義卻稍稍有點複雜,既有文學人的離散,又有科學人的離散。他說,文學人用「離散」是指植物種子成熟後受自然力的搬移或飄散到他處,萌根開花結果,因此「引申出原鄉/他鄉的人文感觸」;科學人的「離散」則是指「連續事物以最小單位切割的結構表示,得以簡化系統模型,或者藉以提升資訊處理的精確度」。所以他的「離散」,既是文學人的「原鄉/他鄉」,又是科學人的「連續/離散」。科學人的思考是嚴肅的、理論的,文學人的思考是感性的、敘事的。
儘管文學人的思考帶有感悟的性質,但慶瀚始終沒有離開他所規範的概念——原鄉/他鄉。而所謂的「對話」,則是「原鄉與他鄉的對話;連續與他鄉的對話;文學的本我與科學的超我的對話」。慶瀚的這些文章,大多發表在《金門日報》副刊《浯江夜話》,為副刊帶來科學的新鮮氣息。其實,這些文章,和即將出版的這本書,讀者讀過之後,自然也會和慶瀚「對話」,例如有位讀者讀了慶瀚的《金門大歷史》和《金龜山》之後給作者寫信,但是更多的是對話只是心靈上的對話,而不是面對面或書信式的而已。如果有一群讀者能從心靈上同作者對話,那麼慶瀚的文章、慶瀚的書,就是成功的文章,成功的書。
記敘描寫金門原鄉的文章,大多側重於社會歷史、經濟、文化,乃至戰爭。慶瀚所寫的金門歷史,是金門的大歷史,史前,幾百萬年前,幾十萬年前,萬年前,幾千年前,直至一千五百年前始見於縣志。他似乎更加關心的是金門的環境、生態,關心岩石、砂礫、水、林木、氣候,還有星空。他的文章的筆調是文學的,然而思維卻是科學的、理智的。他說,如果地球氣候持續變暖,海水不斷上升,四百年後金門島的部分村莊將被海水淹沒。為了應對這種變化,金門應當建設一個生態島,儘管小小的金門,也許聲音很微弱,力量也許有限,但是金門人應當成為世界良善的公民(《當金門逐漸沉沒》)。金門興建各種建築,也應當作如是的考量,損害生態,生存環境惡化,「土地荒蕪,資源短缺,金門人只好不斷的外移」(《金龜山》),理智深邃的見解,不能不叫人佩服!
近三四十年來,隨著全球社會、經濟、科技文明的變化,傳統的系統思考陷入某種困境,慶瀚和許多科學家都在試圖尋找並建立更好的系統思考模型,期待在未來的歲月裡逐漸改變對世界的看法。《復雜思考與創造性思惟》一文,是《離散對話集》中唯一一篇講教學的文章,然而這篇文章講的還是思考模型,作者的計劃是「引導學生去感知和認識複雜的系統現象,藉以發展學生多維度、多面向和動態變遷的概念架構」,「啟發學生從事創造性的複雜思考」。
科學家理性思考的文章,容易寫得平板,甚至枯燥。慶瀚的文章具有嚴密的邏輯思維無需贅言,使我振奮的是他的文章構思和文彩。《金龜山》是我近年讀到最美的文章之一,作者先交代金龜山在金門當地的位置,隨即遙想五十萬年前、數萬年前的自然形態,再轉入八千五百年前原住民的活動及三千年前人跡的絕滅,一千兩百年前牧馬侯來到金門的開發。而四百年前戰爭對金門自然環境的剝蝕,六十年前日本人對雲母礦的侵奪,金龜山千瘡百孔,幸而有近四十年來的植樹、保護,金龜山才慢慢有了一點生氣。行文至此,作者很自然地筆鋒一轉,說現在卻有人想在此地建造一處五倍於金龜山的宏偉建築。真是石破天驚!經過數十萬年、數萬年、數千年、數百年、數十年的生態變遷鋪墊,宜建抑或不宜建,作者已經無需饒舌、無需花更多的筆墨去立論去反駁。作者深情地說:金門從來缺的都不是這樣一處建築,「金門缺少的是對環境、生態、歷史文化有機體有著同樣悲憫和關懷的普世大佛精神」,其實,何止是金門,當今世界,何處不是如此!讀慶瀚此文時,自然會聯想起唐代韓愈那篇著名的「諫迎表」,韓愈義正辭嚴,一千兩百年後仍然令人肅然起敬;慶瀚以他淵博的自然科學知識敘事說理,則讓人欽佩!
慶瀚的理性思考文章,有時也會帶點溫情,帶點浪漫的氣息。夏夜望星空,容易使人產生豐富的遐想。慶瀚大學讀的是地球物理,同時他又加入「天文社」,熱衷於星象的觀測,回到金門,也不忘去觀賞英仙座流星雨和哈雷彗星。他的觀星,是近乎專業的,而描繪觀星,又頗見其浪漫,「如果你願意走出戶外,去享受一場英仙座流星雨的饗宴,你可以找一個光害小的、天闊地或地勢較高的地點」,「如果你期待的是更豪華的視覺和心靈的流星雨饗宴,那麼你最好到金門島東部海岸」;「如果金門政府工程單位可以在觀星之夜,九點開始關閉金門所有路燈和公共照明,讓卑微星光重新親近長久以來彼此逐漸疏離的人與自然的陌生關係」,「金門,也可以是一個環境關懷與浪漫之島」(《觀星》)。
《離散對話集》最富有溫情浪漫情調的是《葡萄酒美學》這組文章。法蘭西是葡萄酒的故鄉,慶瀚留學法國,對法國的葡萄酒情有獨鍾。六年的法國生活,觀千劍而識器,聽千曲而後曉聲,經過無數次的體驗,慶瀚完全融入這個國家的葡萄酒文化。慶瀚對法國葡萄酒各種品牌、各種葡萄產地的氣候、土壤條件,以及葡萄的栽種、收穫,葡萄酒的釀造、收藏都了如指掌。他還是法國葡萄酒的品酒師和鑒定師。讓我吃驚的是,慶瀚還在大學裡開過一門葡萄酒品嚐美學的課程。
對法國葡萄酒如此深入的了解和鍾愛,在金門人中也許沒有第二個人,在台灣以及大陸,能夠和他匹敵者恐怕也寥寥無幾。何況,即便對葡萄酒有深入了解和鍾愛者,也未必能用文字表達出內心的溫柔而浪漫的情懷,未必能體味出葡萄酒的美學。慶瀚認為,我們的美學教育,有視覺美學,有聽覺美學,但是卻忽視了嗅覺和味覺的教育。葡萄酒美學,是兼視覺、嗅覺和味覺而有之;同時,在品嚐過程,實際上也是一種心靈意義上的美學。慶瀚描繪葡萄酒品嚐的過程,可謂淋漓盡致。慶瀚在談到品嚐薄酒莍新酒時說:
薄酒莍的新鮮、熱情,正是年輕、不受拘束的感受。也許沒有深沉豐厚的口感,也缺少結構複雜的酒體,但品嚐薄酒萊總是帶來未經修飾的、輕快單純的樂趣。它提供一群熱鬧、喧囂的年輕學生聚會中對於酒精禁忌的小小淩越機會;它提供不成熟的、直覺的、允許犯錯的年輕歲月般的品酒體驗;更重要的,它提供一種想像的可能性,對於今年剛採收的葡萄,想像未來釀製熟成的葡萄酒的可能風味,也想像年輕心靈經過歲月鍛煉後,未來熟成的視野和豐盈的生命樣貌。
我們沒有品嚐薄酒萊的經歷和經驗,讀了這段文字,卻不能不嚮往之,這就是好的文學作品的感染力。
集子裡還有一組詩,同樣具有理性思考與溫情浪漫的特質,由於篇幅的關係,不再詳論,讀者可以自己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