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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門人———我在金門的旅記在后湖遇見的那個女孩

發布日期:
作者: 陳文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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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把租來的機車停妥,在我的對面,隔一條不寬的馬路。那條馬路一路延伸下去,不會很遠,就是一片細碎白砂的長灘,然後就是海。如果妳不停下來,稍稍再往前騎,瓊麻的後面以及防風林的外面,就是海了,那一大片蔚藍的卻只永襲一件僅是藍的長裙,從天空落下來的地平線起,就只有藍,所有藍的行伍糾集——深藍、湛藍、蔚藍、亮藍、碎藍、淺藍——浸漬布染全一片海的長裙,就只在裙角滾邊鑲白,習慣跟微風跟日光,小小的調皮一下,逐一些白白的小浪,跳一下,跨一下,就翻滾在長灘上。
然後,海睡了,浪也睡了。宛若媽媽的懷抱,那小小細長的海灣,很平靜的躺臥,變成一幅我眼中而妳尚未親賭的——風景。
妳知道嗎?防風林的外面的防風林,就是海。也許妳是知道的,只消眼一瞄耳一聽,這輕輕的一個姿勢小小的動作,妳就能看見海的身體就能聽見海的歌聲。也許妳是知道的,海就在前方,當然的,妳不必知道我這時所想起所吟哦林亨泰的那首〈風景〉的詩。
其實,妳的身後,就是一面海了。我所凝視那不動的好一幅天空的海,就是藍,凝固不動的,好一大面,這是島最美的風景,只有幾片偶而浮動的小浪,白雲是懶惰的浪花,不太愛動的。
那也是一面〈風景〉,眼眸的上方的眼眸以及髮梢,海就在上方。
我在路的對面,正準備離開,而妳方來,把租車停妥。
我們就在藍的視野中,它在前面也在上方甚至四荒八垓焦炙的一路燒烤過來,那是海,七月被烈日煮燙的海——真實的海、不動的海——把我們團團包圍了。
而我們以眼眸對眼眸相視。
我們沒有說話,沒有交談,后湖在這正午的夏日,也熱得沒有出聲。
 我們沒有交談。
在翟山坑道,步入一道歷史的清冷,有清涼也有冷靜。外頭就算是七月,日頭就算再猛再辣,也都被拒絕入境,連一絲日光或一點炎熱的護照都不發,一律被擋在坑道外。歷史的河流,如果把時光往後搖,搖到那個戰戰兢兢顫顫驚驚的時間點,砲彈如日光就算再多怨毒、再多火力,也撼不動坑道上方強硬堅固的花崗石,只有隆隆落擊的吼聲,穿不進來,正如日光透不進來。
我們在坑道內,感受一股冷戰走遠的清涼,如日光。坑道內,我們閱讀一片闃黑,只在窄仄的小走道上徘徊,那個冷戰的時間妳沒有經歷過,彷彿一頁暗得瞧不見文字的扉頁,妳深吸一口氣,只感覺清涼。我蜷在那段長長時間的尾巴,拉了一點畏懼驚心,來過這島住過碉堡,我習慣這股濕氣,聽說很多老兵住得太久了,腿跟坑道便同有一個毛病,有了風濕。
妳年輕,感覺坑道是清涼,而我不是,我說那是時間的歷史在空間上的一個具體風濕,以坑道來顯像病灶。時間流過了,空間沒走,妳像實習醫師,觀察每一個曾經大病的大體,而我只是憑弔一個遺跡。
妳快速走了一圈,那馬蹄形的坑道,然後離去。我撫摸坑道內坑坑巴巴一點也不平的坑壁,一寸一地的撫摸,感覺那時挖掘弟兄的心,他們一定很冷靜,沒有多少工具,簡陋的鏟鍬簡單的斧鉞一手手鑿造而出。他們在想什麼?在那時,多麼風聲鶴唳的日子中,也許什麼也不多想,就是冷靜,一鑿一斧彷彿時針跟分針那樣地走,然後就等時間走到退伍的那一天,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故事皆嘎然而止,就如同這坑道,冷戰一過,也揭去神秘的面紗,然後選擇一些遺忘或諒解,關於在這坑道內的汗水與淚水,以及一些思念和遺落的愛情和年輕。
妳不能體會令我泫淚的冷靜,那一面歷史的酸苦,我在坑道內,跟淪落在外的歷史,如妳,如許多前來朝聖的遊客,是截然不同的。妳們似乎不耐這坑道內寥寥落落的人潮,快步一逛,然後以「冷清」為它寫了註腳。
妳走出坑道外,一時又感受了七月感受了炎熱,躲入福利社內,找來一瓶冷飲,坐在靠窗的小桌前,緩緩啜飲。那是你的清涼和冷靜,桌上有張攤開的地圖,你定在思索下一個旅遊點。
而我步出坑道,隔著窗,眼眸和眼眸與你相視,短暫的交會,我思索的下一個憑弔的遺跡。
我們不同,一老一少,妳前來只為旅遊,而我只為撿回一些快掉落光的記憶。
但我們同時交會在金門這個空間,七月這個時間。
 在后湖。
我們終於有了交集點。那不是戰地的某個遺址,我沒有召喚回憶,跟妳一樣,我們一同尋找了金門某個新的〈風景〉。
妳卸下安全帽,沈甸甸的,猶如鋼盔。在帽下還有帽,一大頂圓盤能盡量遮住陽光的花帽,幾乎快蓋去妳一張的小臉。而臉,由帽沿先托出來的,是一副大黑的墨鏡,那眼鏡好心的連眼上的小彎眉也遮了,似乎深知這炙毒的烈光連眉毛也不肯放過,墨鏡架在鼻梁上,著急的拉住口罩,一小片膚光都不外洩,稍一露臉,就逃不過日光的煎熬,不消幾分鐘,膚色就煮成一杯咖啡的顏色,焦焦黑黑的。
你的脖頸,是唯一顯露外出的,一定擦了防曬油,一層不夠再一層,厚厚的,幾處乳白的小點,不好意思洩了機密,脖頸汗流太多,把防曬油如土石流沖刷了一些。是因為這樣,妳把一頭長髮綁成一大串麻花捲似的辮子,斜擱在右肩前。彷彿村婦,你年紀輕輕的,裹成密不通風的肉粽,長袖在外,而袖口處多了一副手套,就是不讓一絲寸膚流落在外,教它受了豔陽的欺凌。
卡其色的長褲,很悠哉的穿法,那是旅遊的標示,所以妳背上有一個小包包,移動的行李,然後一雙布鞋,跟著妳隨時跑跳走動。而妳卻只有一個人旅行,一個人自由自在的,租一輛機車,在金門的島上自由行。
妳當然無須擔憂安全,就算是一個人,一個年輕的女孩,不論是白天甚至是深夜,在這島,妳是安全的,自由行的旅遊,毋須害怕。
但,為什麼只有妳一個人,我好奇,很好奇。
在后湖,我遇見了一個女孩,然後我幻想地,編了一個故事。
 我先下去,那一片長長的海灘,日光把那裡割據了,佔地為王。沒有一個人在海灘上,在海灘上恣意的漫步,或者追逐海浪。
這裡,不是墾丁,也不是福隆,沒有人潮,當然也沒有青春的笑顏或是愛情故事的燃燒,但卻有一大片乾淨的細長海灘,沒污染也沒喧囂的,靜靜地躺著,從料羅接過來,然後換手交給它,再來是泗湖,然後是歐厝,一整面料羅灣上很美很美的沙灘,當然也很靜。
這是無人的海灘,嚴格一點,正確的說法是沙灘上沒有人。
沙灘邊,搭了一個舞台,就是一個舞台,木板上擺放了一些樂器,安安靜靜的,乖乖的等落日,落日以後它就要歡唱,幾面垂頭喪氣的旗幟告訴我這個訊息,這是花蛤季,入夜以後有表演,而旗幟應是醒著,偶而幾陣風過來,它會招招手,那不若在睡覺,風來時打呼的模樣不是那般,而我也沒聽見風聲還有它的打呼聲。
沙灘上,一個人也沒有。
左手邊搭了幾片帳棚,棚下有人,就坐在椅子上,好像救生員,守護著沙灘,但這時一個人也沒有,他們就懶洋洋坐著。看見我們來了,立身而起,一發覺不會想下海或靠近海灘的,又安心的坐下了。
我沒有過去打招呼,只遠遠的看了他們幾眼,像是用眼睛打卡,跟他們說——你好,我們來了。但,就只是來,沒坐在沙灘上看海,那上頭沒有椰子樹,沒有蔭涼的樹影。
就只是來,看一看后湖,看一看海以及沙灘。
巡邏的警車過來時,也是那樣,就來瞧瞧看看,無人的沙灘,沒什麼事的,警車離開的時候,帳棚下的人連一個起身歡送也沒。
那麼,妳,我所遇見的一個女孩,妳為什麼抓了張地圖,也跟我來到這裡,然後時間空間一起交會了。
 女孩,沒選擇出國。妳想要到一個離島,然後消磨她難得的幾天長假,不去澎湖,不選馬祖,而來了金門。妳只想在金門這小島上,沒有以一張護照又過去了廈門,通過金廈水道。
妳沒有搭公車,那是最方便的一種旅遊,有導覽有解說還有冷氣,一天下來就一張票,愛到哪裡就在哪裡下車,而隨時隨地都能上車,就賴那張觀光公車的票,就能舒服的旅遊這島。
但妳選擇租車,自由行。妳為什麼來這戰地的小島?有個曾在這裡服過役的父親,說多了這裡的風情,父親走了,妳來這裡尋找他走過的腳步?交過一個男朋友,他也在這裡當過兵,交往時聽過他說的故事,現在分手了,妳一路尋找回憶。如我曾在這島度過一些日子,我來,是回憶招呼我。
妳,站在對面,把所有遮陽的裝扮卸了,這日子太熱了,妳拿下口罩,遠遠的,我卻很清楚的發現妳嘴角浮起了笑,如揚帆的小船。
妳,轉身過去,微笑的看海。
所以,我所有編出悲劇性的故事全被妳的微笑推翻。跟后湖一樣,一個新的、有未來性的海灘,你覺得它應該是屬於微笑的。
好的。
離開時,我把妳想成是勘查未來的旅人。現在她找到了一片美麗的海灘、蔚藍的海洋,妳寫下了記錄和計畫,下一個男朋友出現時,妳要帶他前來這裡,除了看海還要挖花蛤。
女孩,妳跟我都會再回來這裡的,對不對?只是那時,我們不一定能眼眸對眼眸相遇了。  我跟那個女孩,沒有說話,只有相遇。
也許,在她的部落格、臉書上會這樣寫了——我在后湖遇見一對夫妻,好像也在翟山坑道見過,那男的似乎一臉憂鬱,隔一條路對面凝視著我,看了很久,當我拿下口罩微笑時,他才微笑起來。
 是的。我們都看見海,看見細碎的海灘,也看見亮麗的未來,不是嗎?因為我只記得妳在后湖的那個微笑,所以我知道,妳應該也會那樣再回去小島的,不是嗎?
而微笑,正是金門亮麗的未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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