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人———我在金門的旅記古崗湖的花生
我們並不認識。只在時光的河流中巧遇,只在古崗湖畔短暫交會,而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認得你,但——我們都在,如張愛玲那篇短文〈愛〉的結尾,噢,你也在這裡。
當然,我們沒那麼說,可是時光緩緩的流,流向你眉翼上笑起來深陷的長皺,也流向我的指尖,流在我手上那沈甸甸的一小包,暖暖的,應該是它昨夜走過的溫度和痕跡吧,我猜。
從漢影雲根的勒碑離開,沒上梁山,那裡沒有好漢,僅有一座大紅涼亭冷清晾著,山不高,只有73公尺,所以雲只好高了起來,這邊一朵那邊一朵,爽朗且潔白的懸在湛夏的藍天上,我注意過了,雲沒有根,大的小的細的長的,全部都沒有根,但沒飄移,彷彿釘在那裡,一幅幅畫似。
古崗湖在左,古樓和聚落忽隱忽現,沿著湖畔的樹隙三不五時冒出來打招呼,蠻熱情的,跟金門夏日溫度相仿,一早就很豔烈,也很炙熱,真是好一個高溫瀰漫,一路尾隨跟著我。
你就坐在樹下,背後豎立的藤籬雖蕪蔓卻也長了一道小牆的模樣來,跟樹有默契也合作,拉了一片陰蔭浮影,說是要為辛苦打拚的你擋一擋火毒陽光。但你卻只有微笑,真的一點也不在意日光的焦烤曝曬,打起了赤膊,彷彿在說習慣了,你一生都住在金門,古崗湖上頭的陽光也很熟悉你,它為你曬出一身的古銅色,跟細塗的沒兩樣,顏色均勻,古銅亮麗,沒漏掉一絲一寸的。
我們是騎了過去,再踅回的,因你——。
你那時正埋著頭,奮力的甩落身旁那一堆早起收成的花生,一舉一落再一拋一擲,拉著藤根的花生,殼上還沾著土有些濕,彷佛昨夜跟了露珠說過悄悄話,或是才道別的,它們一夜長聊似乎很晚睡,被你那一摔,好夢全拋走了,紮紮實實的醒來,一顆顆落下來,若似落入凡間的精靈,也宛如一把人頭齊落地,七凌八散的,顧不得沒排隊沒規矩,有如各自逃命的垂死落荒掙扎。
我沒問你當年的砲彈是否也是如此,不按牌理四處亂落在這裡,全不顧慮這裡的溫馨與善良。
而花生睡的躺的土地是紅土,一片片在眼前鋪過去,如果時光願意往後退,也許那正是鮮血,而花生是哀嚎的哭聲。
但,今日我們只存微笑相視,忘了不愉快的往事和悲傷——你被我噗噗的引擎聲,拉起頭來,你習慣了日曬,卻還不太適應陌生的來客,我闖進你的視野中,那張有些靦腆的神情,眼尾角甚至害羞起來,怯的下垂了,拉了幾條魚游出來的紋路。也許以前,這十多年來,你也曾遇過像我們這般因好奇而停車在你前方暫借問的過客,也許啦——我猜,但你質樸古拙的本性卻一直學不會流利的應對,舌尖上溜轉的人情世故。就跟古崗湖一樣,純純樸樸的存在,不管以前多麼風華,而如今退成舊金城,時光的河流怎麼走都一樣,一樣老實誠摯。
我只是好奇,真的,就是好奇。
在金門旅行,租了一部摩托車,跑過古寧,騎到雙鯉湖,一路上很少窺見老人,聽說他們全躲在屋內避暑,只有幾位拉了矮凳坐在大樹下納涼招風的,但——只有你,喔,不,你的身旁不遠也坐了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太婆,那應是你的太太,她跟你一樣,年紀都很大,都有一頭白髮,而臉龐是黝黑的健美,只有你們是在烈日下揮汗工作的老人。你們隔著一小段距離,用來避免捶擊花生時不小心的空中擦撞,而那空間,隔得很剛好,你們一邊工作一邊聊天的話質音量頻道,恰恰好的,可以很清楚很明白的傳到對方的耳中。
她坐的位置有些隱匿,那藤籬下方忽現一個退後,有如桃花源的傳奇似,籬牆到了她那裡不打直不拉挺,彷彿藤蔓全都學會體恤,自愛也自動的凹成一個小洞,讓出一個人身位置來,那不是防空洞,而是僅為她專設的遮日洞。
我本來以為只有你,她一出聲,才愕然發覺,原來——也還有她。
問題其實很簡單,而眼睛早就識破答案,大方橫躺在地上洩底,它們昭然若揭的,一點也不畏生,不怕人家知道它是誰。
方才車行略略急了,才晃一眼便經過你們,只依稀知道你在擲甩收成的作物,卻沒看清究竟是何物。現在一眼全清楚了,明明白白看見了——是花生,金門七月初收成的花生。
貢糖主要材料是花生,站在你身前,我彷彿遇見了它的前世,而在口中品嚐的,應說是它的今生吧。只是,島小耕作面積也不廣大,尚要勻分高粱、蕃薯亮個相,掠一些地給它們長著、站著。而貢糖的日產量多,旅人的需求很殷,伴手禮一抓就是幾箱幾包,這使我一時納悶起來,濃厚的開始懷疑起:口中貢糖並不是金門在地味。
你誠實點頭,靦靦腆腆維持一種含蓄的招供,沒有聲音。
「那我要到哪裡才能買得到金門在地的花生?」我的話才一播出,你仍舊是只有笑,嘴唇方準備掀動,就被攔截了發言權。她搶了過去,聲色宏亮,完全沒有上了年紀的衰弱與傾頹,聲音一點也不服老,又快又急年輕得很。
「你買不到的啦——」
簡單俐落,一句話就打翻也趕走我心中浮生的許多帆船,那在旅途中,一張張揚起的喜悅。
乍以為答案的癥結是它全被收購「貢——貢——貢」貢成了糖,沒有一點一滴流落人間或市場的,不服氣,賭了口氣,只要他們說得出一個商號地名,就算再多偏再多遠的小市集小地方,我也要挑亮燈籠非把它們找出來不可。
「你買不到的啦——」
她還是那一句,很標準的答案,不准置疑。而你,就只是笑,淡淡紋紋的輕抹一笑,不嗔不慍,不著人間一絲煙火。
金門本地土生土長的花生,我,一個旅人和它有緣相逢了,卻無緣一窺它的滋味,為什麼?這又算是哪門子的待客之道?我的疑惑,正好和你恬恬的淡笑相接,火與水的邂逅。
你終於開口了。
「現在市場上還沒有,你當然買不到……。」
你的聲音很成熟,一點也沒有火的急躁,溫溫的,卻不衰老,就跟你恬恬的笑相若,沒有戰地的感覺,就只是看盡千帆皆不是的淡定。
喔——。是這樣,這樣的因素,清清楚楚擺明了我不是本地人,全不熟金門作物的節令時氣,她在一旁竊竊的笑,定在笑說她猜得沒錯,我僅是來去匆匆走馬看花的過客,當然無緣以唇舌和在地花生相逢。
收成的花生,要打落要鍋炒一下,去一些水氣,再來就全推金門的日光來接手,日光認真一點,高溫一點,花生躺在埕上空地,就只消一個禮拜的日光浴,就能香脆上市,在市場的某個角落跟人打交道。
這跟台灣的製程不同,就連花生的模樣也不相若。金門的,小,殼內有白膜,嚼勁夠,且有一股自然天成的日光香味。
但我沒有機會一親芳澤,唉,這是多麼可惜的錯過,一點也不美麗。
你請我嚐嚐方剛離土的花生,雖是生的,仍有些濕的水氣。「嚼嚼看,可以生吃,只是味道差了點,感覺看看跟台灣的有什麼不同?」你沾土的手毫不避諱拈了幾顆,這時親切起來了,輪到你好奇,好奇的想知道——金門跟台灣的花生口味有何不同?
真的——比較紮實,雖小,但花生精悍全沒一些贅肉的鬆垮——跟這島同一個模樣,面積不大,卻銅牆鐵壁的,砲彈再多、敵人再多,也全不畏懼,攻不下來的。
「第幾天?」你跟那些商家一般,問了我,今天是來金門旅遊的第幾天,這一句問話,我很耳熟,在烈嶼湖井頭聽過,在古寧頭的小冰攤也聽過。
「那你明天還在不在——在不在金門?」
你彷彿看出我的失望,微笑的問我這一句,聽不懂——明天還在又怎樣?我慵懶的點頭,散散漫漫的,就算明天在,後天也在,你算過日期的,金門的小花生要在市場上亮相登場,最快的,也要半個月以後,那時我已離開了。
能夠宅購嗎?我想在虛擬的網路上,跟這紮紮實實土生土長的金門花生相逢,但,那只是一個突發異想,量不多,懂門道的,早就在當地上搶購一空,它不勞飄洋過海那麼辛苦,就在金門土生,也在島上土長,然後餵養在地的胃,也算是一種犒賞。
「明天,如果你有空,你能過來,晚上我就幫你炒一些,不過沒市面上的那麼酥脆,但味道還可以,只是有點水氣仍在裡面……。」
你這一說,她急了,聲音從一旁壓了過來。她在為你擔心,她怕你失信,而我只是一個路過的陌生人,我們並不認識,但她不要你失約,她只害怕你最近愈來愈健忘,老是隨口答應一大堆的,然後不小心,就丟三落四,不是故意的,卻全忘了。
「你想不想要?明天早上你過來,我今晚炒一些給你嚐嚐……。」
你全不顧她的提醒,她大剌剌潑了一些冷水,但你的熱情一絲也未減,又問了我一次,這個陌生的過客。
「好——」我點頭,我簡單一個字,然後長音拉了。
她又急又驚,又劈過來一些話。但,此時,已不是她怕你失信,滿身疲憊一回家就忘了,而是我們,我們這兩個初識的陌生人,沒問姓沒說名的,卻彼此立下了一個約定——明天見。
她擔心,我們兩個萍水相逢的有緣人,會有一方失約毀諾的。
「好——明天我來——」
我以這樣的句子跟你告別,不,應該說是再見——準備明天再一次見面的。
我離開時,她的高音在追著我的耳,她不斷的囑咐你——老頭子,你不要忘了。
怎麼會——金門,這小島的人質樸古拙,善良可愛的,怎麼會——失信?倒是我——一個外地來的旅人,看過太多爾虞我詐的——就算失約的是我。
我真的有些擔心,很為我這個不純、世故的人,提心吊膽。
我與你相逢在古崗湖畔,一如永恆的時間。在永恆中,一切的時間,包括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可以同時並存的,連花生連人情味也都一樣。離開你時,我想起了波赫斯的〈阿列夫〉,我找了抄了仿了一些句子。
然後,驚奇我們還有花生跟古崗湖竟同時存在於空間中一點,既沒有重量,又不是透明。但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也盡量的搜羅——你跟我在那個空間,還有這個時間長河中的回憶。
然後,盡其可能的,也讓它變成永恆——關於你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