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一隻貓
小時候,三餐不繼的年代,貓是來來去去的流浪客,跑到了哪家就算是哪家養的,沒有人會自認是貓主人,跑去向人索回貓這件事發生。偏偏貓這種動物,是戀吃戀住,不戀人的勢利眼傢伙,牠不像狗,狗忠心耿耿,不會嫌貧愛富,對主人總是不離不棄。印象裡,養過幾隻狗,那是結婚出嫁後,應孩子要求的心軟錯誤。但養貓這檔事,尋遍家族內外史紀,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的記載。
小時候,我們家不曾養過狗,幾隻平時神龍不見首尾,在吃飯時才出現的貓,雖然牠們總是準時報到,但我也從來沒把牠們列為家族成員之一。除了貧困生活不許可外,對貓的印象不佳,兩隻眼惡溜溜的,見了人就要逃的賊模樣,終年抓不到幾隻老鼠,但偷吃食物的本事,卻讓人傷透腦筋,尤其是在「冰箱」這玩意兒還沒出現的時代,再密的桌罩,也難保食物能全身而退,逃過被貓偷吃的浩劫。這是我厭惡貓,把牠當作拒絕往來戶的主要原因。
七、八歲的年紀,一個溽暑傍晚,夜幕正在屋外慢慢的兜攏,一屋子靜悄悄的。從田裡牽牛回來的父親,摘下頭上斗笠,一邊搧風,一邊往井邊洗手腳去了。從灶房鑽出來的母親,把一鍋熱騰騰的稀飯往桌上擱,也是一邊擦汗,一邊嚷熱的往屋外走。姐姐收了晾曬的衣服,正在屋外棚頂下摺疊,哥哥從下午就不見人影。我一個人坐在穿堂的飯桌前,一陣一陣的涼風,在穿堂之間穿梭著,為這燜曬了一天的屋子,帶來了一絲涼意。斑駁老舊的木製圓桌上,一鍋滾燙的稀粥,黃色的刨簽地瓜摻著稀疏的米粒,正冒著熱煙;一堆乾扁的帶殼花生,是今年夏天的收成。一碟醃漬西瓜皮,還有幾條乾煎黃夾魚。我是第一個上桌的人。
坐在高高的圓凳椅上,兩隻搆不著地的腳,隨著冉冉上升的鍋裡熱煙搖來晃去,望著那幾條乾煎後再燜燒醬油的黃夾魚,我數了數,五個指頭剛好用完,再數了數父親、母親、大哥、……,一共……,咦?一個人分不到一條。又扁又小的黃夾魚,滿身的細刺,是早上外村賣魚阿伯來叫賣,母親聞聲跑出去買的。母親總是淨揀簍子裡最便宜的魚買,父親說「牽網」的黃夾魚最新鮮,哥哥姐姐也說能有魚吃就很好了。多刺的黃夾魚,我和三哥只能共分一條,平時總是他吃完一面,翻身後再給我吃。今天我終於可以先動筷子了,我興奮的擒起筷子,正準備下箸。「喵嗚…喵嗚…喵……」,一聲聲的貓叫聲由遠而近,就在頭頂上,聲音是從屋頂上傳來的。
我的腦海閃過貓迅捷的身影,一躍就上屋頂的畫面,心頭一驚,擲掉手中的筷子,顧不得其他,雙腿往上一蹬直,兩隻腳就直挺挺的擱上了飯桌,一鍋熱粥被搖晃得差點溢出來,兩碟小菜更被雙腳突如其來的撞擊,濺得湯汁四溢。說時遲,那時快,一隻虎紋大貓已翩然在桌下喵嗚喵嗚的叫著,我一臉驚駭,兩手無措,直視著在桌底下來回磨蹭的大貓,聲音淒厲的喊母親、叫姐姐,恍若世界末日來臨……。
對貓的懼怕,莫名得不知所以。除此外,讀高中時,哥姐都已赴台求學,鐵製的大床成了我和母親獨享的睡榻。那年秋天,定居新加坡的大姨媽要返鄉探親了,母親喜滋滋的張羅著準備迎接,甚至向屋後的芳石大哥商借睡房,芳石大哥是那時村中少有在教育界任教的老師,芳石大嫂更是人人口中的「先生娘」,一屋子總是打理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有著滿書櫥的書,散發著書香的房間,成了大姨媽返鄉那幾天,我的夜宿之處。雖然書啃蝕不了幾頁,但能在那麼雅致的房間,聞著書香入夢,就讓我非常的雀躍興奮。
入夜後,屋外一片寂靜無聲,只有隔房的夜燈透著絲絲微光。半夜裡,翻了個身,睡意朦朧中,聽到一聲聲的哭泣聲,豎耳細聽,絕不是狗吠,也不似貓叫,更不是隔房孩子的夢囈聲。仔細再聽,彷彿被遺棄的嬰孩孤魂,哭著索奶,哭聲有一陣,沒一陣的,斷斷續續,時遠時近。近時,彷彿就在房門外,向人催討著要人開門,哭了一陣,得不到回應,只好悻悻然離開,哭聲才漸遠。這就樣一趟一趟的來回,誓不罷休似的,嚇得我身上的毛孔全豎張起來,睡意全消。使命的摀住雙耳,裹緊被子,把自己悶出渾身汗來,好不容易捱到天明……。隔天,我抵死不從,寧可在家打地鋪,也不願再踏進芳石大哥家一步。 多年後,知道那是貓兒夜裡叫春的聲音,對貓的厭惡,突然像被吹漲的氣球,瞬間膨脹了數倍。自此以後,對貓的厭惡更是有增無減,甚至視如仇敵,見著了,恨不得踹牠一腳。近年來,常四處遊蕩訪友,一次在同學家,看到了兩隻嬌養的貓,吃的已不再是過去的剩菜殘飯。每當同學洗臉時,牠們也會趕緊來湊一腳,用腳掌撥水洗臉,愛乾淨之程度,讓人看了不覺為之莞爾。喜歡窩在同學的懷裡撒嬌,甚至像狗一般可以調教,聽到叫喚聲會趨前來,讓我一改過去對貓的惡劣印象。或許在未來孤老之時,養一隻貓作伴,餓了喵嗚喵嗚的叫,一直磨蹭著你的腳索食,甚至在懷裡撒嬌,應該也是一件不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