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無入而不自得─文化傳承人辛意雲側寫
Emma辛憶明是我的溫哥華老友,有一年辛意雲老師來溫城探望姐姐,我們因緣得識。對辛老師的第一印象是溫柔敦厚、和靜自在,那時他在台北藝大教授中國哲學史、中國美學史、老莊思想、美學;在電台講《論語辛說》;隨錢穆素書樓基金會在大陸講《論語》。他的聲音溫暖抒情,和蔣勳一樣,都有半顆安眠藥的功效──讓人不自覺安靜下來。
不攀緣、不拚命 自然水到渠成
前年辛老師獲得台北文化獎,兩岸三地邀約日多,又在台北書院開《老子》課程,然而辛老師依然沒有電腦、不請秘書,以最原始的方式聯絡,隨緣自取,外出則講學,回家便打坐,生活一如往常。
辛老師對「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的詮釋十分可愛。他說:「習」字上面是鳥的羽毛,下面是自己,在學習的過程中,我們就像鳥兒學飛,試試看,飛一下,再飛一下,看到自己一步一步做到,是多麼快樂的事。
「我喜歡弟弟的踏實守份。」Emma談起返台參加辛老師的頒獎典禮,內心很欣慰:「他一輩子教書,並無盛名,這次林谷芳提名他,委員會一致通過,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正呼應他不攀緣、不拚命的個性,如果他過於汲營,可能早夭了。」
幼時體弱 能活到二十歲就好
這不是危言聳聽,Emma說弟弟自小身體不好,每隔兩、三天就發燒,連進食的力氣都沒有。四、五歲時在上海,每天護士來打針,一不小心就支氣管炎、肺炎,吹風起風疹塊,嘴角長瘡,手潰爛,媽說能活到二十歲就好。
Emma提起一件童年趣事:「弟弟大概吃太多藥的關係,四肢不平衡,常摔跤,甚至走路會跌到茅坑裡。我和弟弟差三歲,同樣就讀台南永福國小,最怕看到老師在教室門口向我招手,他站在旁邊,我心想不知弟弟又出了什麼事。有一回他掉進茅坑,我用草帽夾著他的手臂帶他回家。」
正因為身體差,辛老師變得敏感、安靜,善於觀察。「小時傭人王媽抱著弟弟從窗口看外面的孩子玩,跟他說你只能看,不能出去,出去會死人。」Emma還記得弟弟六歲時,媽媽逼他吃藥,弟弟坐在那兒發呆;媽媽炒一盤小魚蛋他不肯吃,媽擔心營養不足,問他:「你要死要活?要活就要吃!」生與死的課題,像一張無法掙脫的網,纏繞著他的童年,令辛老師對生命產生更大的好奇,開始思考一些渾沌、模糊的形上問題。
「我家附近的小山坡,每逢下雨就有破舊的老棺材暴露在沙堆外面,弟弟喜歡探頭進去看,奇怪為什麼躺在裡面叫死,外面的叫活。」Emma讀台大時辛老師來校園找她,約在傅園見面,「弟弟同我說:傅園有一個裂縫,我一直鑽頭看,想知道那裡面是什麼。」
過早經歷生命的拔河,辛老師越發能夠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弟弟總說,身體會告訴我需要什麼。後來弟弟講《論語》,開宗明義就談自我認識與自我覺醒;他認為人類內在的世界無比深邃,心靈的認知力尤其神秘、浩瀚無邊。」
師承錢穆 立志救中國
回歸「人」的主題與主體性,是錢穆的歷史觀,而辛老師是錢穆的弟子,從研究所開始聽錢先生的課,一聽就是二十多年,直到錢先生去世。
「父親和舅舅都是錢穆的學生,從小不斷聽到長輩們提起錢先生,我考大學時填歷史系,媽媽要我改填外文系,她說女孩子讀歷史更需要耐力,何況錢穆先生不在這裡,沒有人能引領妳進入歷史的鮮活天地。」Emma憶及自小錢先生在他們姐弟心中的份量:「弟弟受長輩影響,初二開始讀錢先生的中國文化史導論、人生十論、國史大綱、秦漢史、中國思想史……等,叔伯勉勵弟弟,多讀經史諸子,再讀錢穆著作,就能盱衡時事、預測世局了。」
Emma說弟弟跟隨錢先生,受其啟發最多:「錢先生是史學家,更是思想家,他對歷史的敘述,是站在發生學上做本質性的探討,因此可以平心靜氣的面對歷史,思考過去、現在和未來。弟弟常說,中國文化所呈現的是『深情與無限』,這和錢先生強調『離開情意講中國文化和學術亦是一偏』的說法相互輝映。弟弟以為仁者人也,表現在對人的愛,對生命的愛,以及對人世間的愛上。」
「錢老師對弟弟的鼓舞還有一樁」,Emma笑說:「弟弟直到二十多歲聽錢先生講演,才見到老師,發現老師瘦小略黑,他大吃一驚,心想這樣一位學術巨人怎會是小個子呢,但同時弟弟也有些安慰,因為自己的個兒也不大。」
除了錢先生,Emma說還有三位老師對辛老師影響很大:愛新覺羅·毓鋆老師教授論語、四書五經;魯實先教授文字學;印順導師教授佛學。「弟弟從二十多歲到三十九歲我離台赴美,印象中弟弟老背著一個大書包,問他忙什麼,都說在上課,二十五歲立志救中國、救中國文化。」
成長過程 東西方文化皆涉獵
其實辛老師的成長背景是極為西化的,Emma說:「媽媽是空軍參謀,在外國公司上班,我們從小很洋化,讀英國童話,看西方電影,媽媽提供我和弟弟西方知識份子豐富的知性生活──醫學、英詩、電影、網球,能文能武,屬於全方位的學習。週末她包下戲院整排座位,請我們的朋友同去觀賞,我和弟弟手牽手進戲院,弟弟的手十分厚潤,我把它放進口袋,捏著它,如今回想,那溫度彷彿依然存在。媽媽重視世界局勢,報紙攤開,便分析時事給我們聽。長輩聚會,每每爭辯胡適之西化派──革新傳統,與錢穆保守派──尊重歷史演化的兩極觀點,不管我們懂或不懂,都被要求坐在旁邊聽。」
不過,辛老師同時也在生活周遭挖掘到不少中國寶藏。「弟弟很小就喜歡跑去住家附近的寺廟讀書、沈思,一待好幾個小時。台南圖書館多文史藏書,弟弟幾乎讀遍。此外媽媽也帶他聽南管、蘇州評彈,看廟宇、字畫、古董,媽媽自己亦學唱京戲與二胡。」
媽媽是美學啟蒙師
Emma喜歡美的事物,辛老師亦是生活美學家,這都來自母親的薰陶。「從大陸來台灣那年,我八歲、弟弟五歲半,分配到一間房,只一張咖啡色藤椅,媽立刻掛上字畫,擺上花瓶,說家中不可以沒有藝術氛圍;看電影她也不忘研究劇中的裝潢擺設。媽上班需要治裝,我們陪她去台南最大的布莊選布,媽媽拿著外國雜誌給裁縫看,設計、配件都有自己的一套。衣服做好拿回家,她一件件穿給我們看,搭配皮包、皮鞋,如同服裝走秀一般,我們除了欣賞,也必須提出看法。這是母親給我們的美學啟蒙。」
辛老師從哲學出發認識藝術,具備邏輯性和系統性,此所謂藝術哲學,也就是今天所稱的美學。不論音樂、書畫、建築、電影、戲劇、服裝、舞蹈……,辛老師皆能從心理、思想、哲學的角度侃侃而談。
「近幾十年來,每次和弟弟碰面都見證了他的成長,已不是當年家人百般呵護的『小弟』了,甚至與他聊天都忍不住記筆記;他的學生都知道,聽辛老師講課通體舒暢,如同被洗滌過一般。」
謙謙君子 溫潤如玉
Emma說:「弟弟講《論語》,學而篇是主幹,『學而時習之』是指一個人自己內在的學習;『有朋自遠方來』是談如何與他人相處;『人不知而不慍』又回到自身。因此他最常把『生命的自覺』掛在嘴邊,他說這就是錢穆老師說的立志、誠意和正心。」
「弟弟二十六歲喪母,四十七歲錢老師離開,今年四月錢師母也過世了,經歷這樣的聚散離合,弟弟一次次蛻變,有些責任承擔起來,有些負擔釋放出去,沒有好惡,只傾聽自己最真實的聲音。年輕時救中國的理想仍在,但已不成為壓力,弟弟深信中華民族存在一種對生命的理想性,相信人性本善,透過善性就能得到和平。」
問Emma最欣賞弟弟哪一點,她說:「弟弟是今之古人,守節、不斷自我超越,以君子自我期許。」我看辛老師雖年近七十,抱樸守拙,涉世淺,點染淺,仍保有一份天真。如此清清朗朗,自然無入而不自得,不正是溫潤如玉、謙謙君子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