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
一個廢棄多年的舊米倉透過空間改造,成了藝術展演休閒館,一塊隨波逐流的木頭經過撿拾上色,成了一件珍貴的藝術品,一個偏離軌道的靈魂藉由畫作薰陶,重新回到正常的航向。
三個不同形式的轉折,揭示一個共通的事實,它讓我們看到,任何被遺棄被漠視被放逐的人事物,只要賦予重生的機會,仍舊可以激發許多可能。
廢棄的米倉?漂流的畫展
八月的某個午後,好友秀娜開車載著我及她遠從金門來台遊玩的母親及姪子們行駛在淡金公路上,為的是去參觀來自金門籍畫家楊樹森在三芝一號倉庫展出的「夜未眠」漂流木畫展。
民國二十五年及三十四年間,三芝鄉農會分別建立了兩座用來儲存米糧的倉庫,因當地農業盛況不再,此處荒廢多年,後經農委會及一群在地藝術家的努力,使得這兩處閒置空間成了今日人文藝術的匯集地,它不但紀錄過往創新未來也成了三芝小鎮最著名的地標。
樹森大哥說他選擇定居三芝,是因為他覺得這裡跟原鄉有幾分接近……。
我則抱以羨慕且小心眼地想著,金門的景觀比三芝美多了。我們有那麼多歷史建築,如洋樓、舊戲院、碉堡營區……若加以修復利用,肯定比這個舊米倉還出色。
我把話嚥在嘴裡,目光落在倉庫門前那座大型碾米具身上,遙想著早期農民碾米的身影及陪母親收割高粱時的片段畫面;炙熱的陽光和我發癢的雙手,一段參與農事勞動且永不復返的青春印記。
進入保有原始主體的大倉庫內,看到琳瑯滿目的手工藝品,再往前走幾步,眼前呈現的則是掛滿整個壁面的畫作,我感到十分驚喜。本就喜歡木頭的質樸感,再看到樹森大哥將它拿來當作畫布,彩繪出一幅幅極富生命力的畫像,我更是喜愛的不得了。
畫中人物沒有美麗的臉龐,大多是變形的輪廓、茫然的雙眼、羞澀無助的表情、拉長的脖頸、扭曲的線條及縮捲的軀體加以鮮明的用色,看起來又是那麼的具有張力。畫家眼裡所見盡是底層人物,街頭流浪漢、精神患者、車廂內落寞的身影、在街道徘徊的小孩……透過楊樹森的筆,生命的某種型態被真實而深刻的捕捉延伸,那些被生活擊潰崩塌毀壞自我放逐的靈魂裡,似乎無聲地在質問命運對他們的操弄,卻鏗鏘有力穿透我的心底。
楊樹森筆下的人物讓我感到一股悲涼,也讓我感受到創作者悲憫的情懷。沒有親身走過生命幽谷,心靈不曾受過傷承受過苦難,絕不會畫出如此誠摯之作。
所有的藝術形式,最難以觸動我的就是畫。除了極少涉獵外,總覺得它的高深莫測與我距離相當遙遠。雖然過去曾看過梵谷、賽尚、馬蹄斯、達利在台展出的畫作,大多抱著一種因大師盛名前去再以不懂看熱鬧的心情而返,從來沒有像這一次這般貼近過,想來是我與畫家有著來自小島且內心深處共同走過一段無需言語的相似經歷吧!
隨後,樹森大哥宴請我們轉往隔壁二號倉庫的咖啡館用餐,他始終像是一個長者,溫暖慈善的與我們聊起過往成長經歷以及身處在軍管時代的種種,島嶼居民壓抑的情感、宗族情結的羈絆……更多的是聊起他如何進入宗教領域,投入漂流木畫作走出疾病陰影的歷程。
我想起了母親。離開前,特別買了一袋當地盛產而她愛吃的番薯帶回台北。然後,我們在夕陽餘暉下與樹森大哥揮手道別。
漂流的畫作.安定的靈魂
去年十月我參與「島嶼.食事」合集書寫,因著新書發表會的機緣,才陸續接觸到一群在台北的同鄉藝文人士,打破過去在異鄉那麼長一段歲月與鄉情完全脫離的生活。後來在胡思書店舉辦的幾次講座中遇見樹森大哥,我也僅僅只是禮貌性的問候一句,樹森大哥,你也來了,便獨自退縮到一旁。
樹森大哥話不多也不善社交,見了面總是微笑以對,有一張典型金門人敦厚樸實的面容,我與他不甚熟悉平日也不曾往來,只知道他是個畫家但未曾看過他的畫作。此次受邀,我與友人秀娜興沖沖趕赴,卻因時間耽擱,讓他枯等許久,我們向他致歉,他沒有任何不悅,反倒是安撫起我們來了。
長達三年的時間,樹森大哥掉入了一場分崩離析的異想境界中,現實的一切完全被打亂,他失去自主思考能力,開始遊走在虛幻的場景裡。
「被害妄想症」一個醫學專用名詞,標記了一個生命開始過著荒腔走板的人生,卻無法立竿見影的將他們導回正常的軌道。許多精神患者及家人仍深受其苦,唯樹森大哥是幸運的。在黃金治療時期,透過醫療藥物宗教及藝術治療,而今,病情早已痊癒,十多年前那一場奇幻旅程,回頭再看,猶如夢一場。
與藝術結緣,得歸功於在休養期間,有一回,他在海邊散步,看到岸邊載浮載沉的漂流木,讓他聯想起過去那個墜入深淵的自己,便興起將它們帶回家作畫的念頭。樹森大哥說,那些被遺棄的木頭就像人的生命一樣,起初來到這個世界都是尊貴無比,後來因為際遇的不同才有所改變。
那些在大海裡漂流的朽木,曾經是一張桌面、一塊門板或是匾額殘骸……,因為失去原有的功能而被人丟棄,但每一塊木頭的背後都有屬於它的故事。對於樹森大哥而言,若可以將它轉化成聖經上所說的「殘幹抽出綠芽」,何嘗不是一件喜樂之事。
自此之後,他開始撿拾漂流木,從北台灣的萬里、竹圍、淡水到石門水庫,一路撿到原鄉的夏墅、後豐港、烈嶼等,足跡踏遍各個海域。樹森大哥憶起,有一次,他撿到了一塊砧板,一位捕捉魚貨的阿伯看到後,很熱心的對他勸告,少年仔,不要撿那個回家啦!那個太髒不能用……可他還是無視於他人的目光,照樣將它帶回去。
樹森大哥看到了木頭的另一個價值,起心動念,當個美麗的推手。他先將這些朽木拖拉回家重新整理,保留時間沖刷後的斑駁感與天然紋路,再經由清洗、刷垢、磨平等工序,隨即將醞釀許久的構思一筆一畫地呈現出來,接著才開始上色,成了今天我們看到的樣貌,也讓毀壞的木頭有了重生的希望。
我可以篤定的揣想,樹森大哥在創作的過程,應當是感到愉悅和滿足的。他不但療癒了自己,同時也療癒了他人,並且再一次讓我驚覺創作帶來的力量。
一如詩人洛夫對他下的注解:
一塊平凡的木頭,沒有生命,也沒有靈性,但通過楊樹森詩一般的觸摸之後,它便有了生命,有了靈性,他的藝術也提醒我們,生命是在漂泊中成長的,漂泊使生命變的更豐富而堅實。誰掌握漂泊的奧義,他便掌握了美的奧義。
樹森大哥筆下關注的都是社會角落邊緣的人物,用棄置的木材,描繪一群被忽視的容顏,從他們的內心去感受,藉以呈現各種不同的生命表情。早期的畫作大多屬陰鬱時期,透過他細膩的觀察,每一張糾結扭曲的臉孔下,無不象徵著生命的苦痛與悲喜。這些作品全收歸在他的「守」、「歲月」、「千年寒冰」、「 藍色顫抖」、「美麗境界」等系列裡。
他的理解來自他能感同身受,樹森大哥在過往畫展的提文中曾經這樣寫著:
我知道她(他)們為何流淚,眉為何深鎖,為何嘶叫,為何想了斷自己,更知道,如影隨形的「幻痛」,不知何時停止,甚麼時候結束,雖然我的眼淚沒有理由會淌下來,我的情緒不斷在雲端谷底來回,擺盪,但擁抱他們,我覺得平安,畫他們,我得到紓解,坐在他們當中是我痊癒的一刻,仍堅信聖經所說的「苦難不是人人配得」,苦難是一種幸福。
早就走出病痛陰霾的樹森大哥,後期的創作也漸漸繽紛了起來。畫中的人物鼓舞著他,同樣的,他的畫作也鼓舞著許多人。恰如最後留在我耳邊的話語:
曾經漂流過的人,撿拾漂流的木頭,畫一些漂流的故事,在黑暗中點亮一盞燈,讓更多的人看見一群悲苦的人。
是的,我從中看見了一盞光,且看見了一絲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