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的善良邏輯──讀陳長慶的小說《槌哥》有感
首先申明,這不是一篇文學評論。因為我認為「有資格」對陳長慶的系列創作做出解讀或評論的人也許還未誕生。寫這篇感想的目的,只是希望對今後研究陳長慶作品的朋友提供一個視角、讓他們多一個註腳、為他們撕開一點縫隙,從而一窺作者根植並深埋在家鄉土地裏的孤獨的創作靈魂。
大概十年前,一種叫嚴重急性呼吸綜合症(Severe Acute Respiratory Syndromes, SARS),俗稱SARS(大陸叫非典)的疾病在全世界迅速蔓延。當時很多地方、很多無辜善良的人都倒在SARS面前。人之間的距離感覺突然被拉遠了,儘管近在咫尺,也多被口罩隔著,捂著的口鼻之上,露出的是驚疑憂慮的眼神;但是,在災難面前,人們彼此的心靈距離似乎也靠得更近了;在也許沒有明天、沒有未來的威脅前,親情、友情、愛情,甚至那些快被世俗遺忘的低廉的美德又被一一喚醒。
那一年我帶著妻和子,刻意從西安搭機到福州鼓山、湧泉寺轉了轉,然後搭車南下到泉州清源山、開元寺等繞了繞,之後,繼續往南到廈門鼓浪嶼、南普陀寺看了看。最後回到了家鄉金門。每次聞到金廈水域海的味道,都有一種平安靠泊、如釋重負的恬然;但很難追溯是何時開始嗅覺在接收了海的鹹味、臉頰在被黏膩的海風吹拂之後,內心竟會滋生出這種如晤卿卿的感覺?
回到金門不久,參加了古崗導演董振良的「戰地影像發表會」在山外「長春書店」的簽售會,在那兒我初次感受到了陳長慶大哥的熱情──半買半送、有呷擱有掠。後來陸續幾次或單獨或與好友榮昌一起到書店找他聊天。他總是停下正在忙活的創作、熱情地倒茶招呼,陪我們品評時政、月旦人物。末了,他常會從書架上挑揀幾本書籍或他的作品相贈。
家父中風在山外醫院治療之際,他在百忙中前來探望,更帶來了幾本書讓我在病榻前可以消磨時光。書看完,幾次萌生想要寫點心得,但後來轉念想,自己不該在對他的作品還缺乏全盤了解之際就輕言妄語。尤其,在偶然讀了他被收錄在《金門新詩選集》中用家鄉話所寫的《咱的故鄉咱的詩》等幾首新詩之後,那種忍不住為之擊節嘆賞、暢快淋漓之感源源而出。對於為他作品寫點心得的想法自然得更加慎之又慎了。
說來慚愧,如今,對於陳長慶大哥的作品,我認真讀過的還是少數。妄加品評不免心虛。正躊躇之際,他的另一作品《槌哥》又登場連載了。我很喜歡讀小說,但不愛看連載,因為少了暢快連貫的感覺,像開車時不斷地遭遇堵車、不斷地碰到紅綠燈。《槌哥》一連載完畢,我翻舊賬似地一口氣從六月十三日的首篇,讀到九月十六日的結尾,一共九十六天的連載。我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得為這一篇大約七萬五千餘字的小說《槌哥》寫點感想,讓陳長慶大哥知道我對他一直堅守在文學創作道路上的敬重──不因為他是金門文化燈塔(長春書店)的守護者、不因為他是我們的「陳大哥」、不因為曾經喝過他泡的茶、受過他情真意摯的贈書;只因為共同站立的腳底下這一方生養我們的土地。
「為土地而生而死,為土地而思而想,為土地而書而寫。」可以說就是他創作的核心主軸。他對於鄉土傳統價值的堅持,從他在小說《了尾仔囝》出版之前所寫的《與時光競走》一文中可以窺見,他說:「從出生到現在,無論爾時求學或輟學在家務農,還是之後在太武山谷謀生,抑或是現今蟄居於新市里,歷經六十餘年平淡無奇的人生歲月,我鮮少離開這座島嶼,故而文學創作的領域,幾乎都圍繞著這塊歷經戰火蹂躪過的土地。」
鮮少離開金門島的陳長慶,他的創作體量至今在金門籍作家中應該無出其右;他在小說對話中運用鄉俗俚語的嫻熟老練,也應該少有可以與之並駕齊驅者。幾年前,我曾經讀過另一位鄉賢前輩作家洪乾佑的小說《紅樹梅》。洪老可以說是研究金門母語的專家,但是,也許是離開金門的時間太久,也或許是他更習慣用「文言音」的母語。因之,表現在小說中的自敘或人物對話,或許較為古雅,但就無法像運用「白話音」那樣地鮮活立體,讀者之於書中人物,彷彿站在戲臺下看著聽著臺上的生旦淨末丑角說唱著戲文,有種看客的距離感。
而陳長慶的小說,尤其是後期的幾部,雖然在自敘的部分還是傾向於使用普通漢語,但在人物對話部分已經完全採用原汁原味的母語呈現。這也是我認為《槌哥》可以列為使用母語書寫小說典範的主要緣故。《槌哥》是一個簡單的故事,也是一個寓意深長的故事。通篇蘊含著平凡人的善良邏輯與美好願望。小說開篇作者即交代了主要的情節線索與自己的價值取捨論斷。因此,小說沒有迂迴跌宕的情節,而是圍繞著作者或這塊土地上人民一直以來所堅信的善良邏輯不斷地鋪陳。
這個平凡人的善良邏輯藉著烏番嬸、春桃、阿秀,甚至由原先憨傻而後來在老天的眷顧下及春桃的調教下而變得世故老練的男主角槌哥等幾位主人公之口,不斷地吐露出來。這個邏輯的核心就是「人在做、天在看」、「天公疼憨人」、「傻人有傻福」,「孝順善良守信正直」、「自食其力」而「不忘本」的人最終必有厚福……。
小說從童年槌哥與幾個鄰居小孩一塊到魚塘遊泳而被捉弄開始,偷藏衣褲的惡作劇把戲,對很多在鄉下魚塘水壩戲耍遊泳過的男孩來說,應該是個普遍的經驗。在槌哥遭捉弄欺侮而光著屁股回家後,作為母親的烏番嬸的反應不是氣急敗壞地興師問罪,而是淡淡地說:「囡仔人的事志大人吞忍一下著煞煞去啦。若是逐項欲認真去計較,會傷到厝邊頭尾的感情。」這體現了平凡的烏番嬸息事寧人、溫厚隱忍的善良性格。
接著,小說交代了槌哥雖然憨傻,但是氣力大又秉性善良孝順,長年細心地扶持餵食父親,毫無怨言。從他結巴的口中說出:「俺娘,我是阮─阮─阮阿爸的囝,我袂使予─予伊腹肚枵。飼伊食糜是─是─是應該得啦,若無會─會─會予雷公摃死。」 雷公或老天爺讓傳統的孝親美德深植在憨傻的槌哥腦海裏,成了一種終生奉行的價值信仰。
烏番嬸雖然擔心自己百年後憨傻兒子的生活,但也從未對槌哥放棄希望。這種母親的本能與善良願望也驅使著她與鄰居新喪夫的寡婦春桃從「互相試探」再到互有默契地「合謀」出一齣好戲。兩女人不急於求成的善良「私心」與「願望」,逐步地推進小說的情節。憨傻的槌哥當然得掉入這對未來婆媳合張的網。槌哥與寡婦春桃「湊陣做、湊陣食、湊陣睏」已經是遲早的事了,「傻人有傻福」的善良邏輯也在此時邁入了開始收穫的階段。 第一個收穫就是槌哥改掉了「重句」(口吃)的毛病。逐漸改掉口吃的毛病,憨傻氣慢慢不見了,進而日漸靈光起來。第二個收穫是賢妻春桃與乖女兒阿秀,讓他進入了為人夫、為人父的角色。第三個收穫是生了二個兒子,續了自己與春桃前夫阿生兩邊的香火(子嗣)。第四個收穫是保住了祖宗傳下來的土地。第五個收穫是博得了鄉裏的敬重與溫厚賢孝的好名聲。
相對於服膺善良邏輯的烏番嬸、槌哥、春桃、阿秀等,作者安排了唯二的兩個惡人,即槌哥「精光」(聰明的)同胞哥哥華章和他漂亮「北仔某」(外省籍妻子)的嫂子。小說為了凸顯槌哥的憨傻善良,不斷地以華章夫妻各種不可思議的忤逆不孝為對照。這也許是一種藝術手法的需要。作者未過多著墨華章何以會變壞的比較令人可以思議的理由,只說華章到了「現實」的臺灣讀書工作,然後娶了家世還不錯的外省妻子。但是,我還是很難想像在金門吃苦長大的純樸孩子,一旦到了臺灣花花社會,娶了個漂亮又有學問的外省妻子後,會變成像華章這種背祖忘宗、拋棄父母、爭奪家產、欺壓兄弟的大惡人。也許正如烏番嬸所感嘆的:「讀冊讀佇加脊骿」(讀書讀到後背去了)、「人佇變無地看啦!」(人在轉變是無從發現的)。當然,違背平凡人的善良邏輯的華章夫婦只是配角,最終也遭到公正的老天爺的懲罰──注定成為沒有子嗣、被人唾棄的孤單老人。
《槌哥》的母語書寫,是作者紮根於土地、熱愛這塊土地的徹底體現。純母語的對話所造成的閱讀隔閡也許會讓年輕一代的讀者不得其門而入。這樣的代價我相信陳長慶是早就深知的。明知其短而執意為之,只能說明他還擁有某種超越討巧於讀者的「使命感」。正是這樣的使命感,使得陳長慶不斷地藉用既存「近似音」、「近似義」漢字,演繹著渾濁樸厚的閩南鄉音。小說能夠用典型的金門話描寫,讓我們(嫻熟金門母語者)有一種親臨的現場感。
《槌哥》的對話,對於每一個對金門母語還懷抱感情的人來說,都是一次很好的學習機會。通篇都是很道地的家鄉話,很多用語甚至已經幾年、十幾年都很少再聽著了。讓我們彷彿聽見父母輩、甚至祖父母輩的話語。作者駕馭母語和藉用漢字的卓越能力讓人歎服。而這些出現在小說中的語詞,足足可以編成一本對照的參考工具書。這也是我認為陳長慶小說異於其他小說作品的價值所在。
隨意摘抄幾段《槌哥》中對話,讀者可以試著用金門母語讀一遍,再用普通話讀一遍,然後,閉起眼睛,用自己的耳朵聆聽感受一下兩者的區別;想像一下作者試圖呈現的畫面。
──「阿爸,喙─喙─喙展開,喙展較開得;我─我─我欲飼你食糜啦!」(阿爸,嘴─嘴─嘴張開,嘴張得開一點;我─我─我要餵你吃稀飯啦!)
──「阿德這個囡仔實在誠跳鬼,除了愛創治人,嘛誠歹死。阮阿仁捌予伊拍甲鼻血雙管流。」(阿德這小孩實在真頑皮,除了喜歡捉弄人,還凶得要命。我們阿仁曾經被他打得兩行鼻血直流。) ──「槌哥,你共阿生講,講你欲共我湊作穡,共我湊飼囝,咱欲湊陣食一世人,叫伊毋免煩惱,著保庇咱。」(槌哥,你跟阿生說,說你要幫我幹農活,幫我養小孩,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叫他不要煩惱,要保佑我們。)
──「按爾好啦,順你啦!毋拄你也著共我記得,毋通看恁小弟忠厚老實,你著欲軟塗深掘,逐項攏著予你搢甲贏,你才會夠氣、你才會歡喜。」(這樣好啦,就依你!不過你也要給我記住,不要看你的小弟忠厚老實,你就像碰著了松軟的土地就拼命深挖一樣,每一項都要讓你爭到贏,你才會滿足,你才會高興。)
從對話中,我們不難發現母語對於張揚小說的生命力所起的作用。陳長慶選用於呈現閩南語的代音字、代義字絕大多數十分精準的保留了母語的韻味。如:綴(de跟)、兮昏(e heng傍晚)、遝遝仔(dao dao a慢慢的)、毋爾(m na不只)、貧憚(bin duan懶惰)、攢早頓(cuan za den準備早餐)、囥佇陀位(keng di duo wi擱在那裏) 、呵咾(稱贊)、物代(mi dai為何)、喙焦(cui da口渴)、毋拄(m gu不過)、湊揣(dao che幫找)、傷早(xiu za太早)、袂咧拄好(me di du hou運氣不好)、去陀佚佗(kr duo qi tou去哪玩)……。這些母語詞彙讓小說中人物復位到生養他們的土地之上,使他們的形象更加立體,也讓他們的情感得以充分釋放。
陳長慶的《槌哥》表面上來看,描述的雖然是一個有著善良品格,又能腳踏實地、默默付出的憨傻小子,在自助、人助與天助(及祖宗庇佑)的情況下,慢慢蛻變及獲得福報的故事;但或許也是作者的一種自況、一種自我期許。相對於那些「精霸霸」、「罄瓜瓜」,書讀很多,卻「讀冊讀佇加脊骿」的失格高人、能人,以及那些唯利是圖、趨炎附勢的社會賢達,我想陳長慶自己更寧願選擇做一個憨厚誠樸的「槌哥」。他在小說中臧否的那些各自代表某種既定價值的人物,就是他一生在這小島上積澱出的善良邏輯的投射。
生於金門長於金門的陳長慶,雖然因為時代的禁錮沒能有系統地接受更高的教育,但是對於從年輕時就已經養成的寫作熱情,卻未曾須臾忘懷。沒有師從學院派的那些套路,並不意味著他就全然不懂那些「浪漫」、「現實」、「後現代」等「主義」或是什麼「後設」等手法。而是他更願意卸除文藝理論的束縛,使他的作品顯得更加單純有力。孔子曾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質樸勝過文采就顯得粗野,文采勝過質樸就顯得虛浮)。小說和詩歌一樣,應該是根植於、棲居於大地之上的。如果文采與質樸不能兼備,寧願捨文而取質。
《槌哥》最為動人之處,是篇尾烏番嬸的「巡田園」一段。日薄西山的烏番嬸想要「一坵一坵巡巡看看」。槌哥陪著母親,一路巡看、一路回憶。隨著一聲聲「俺娘,妳會記的袂?(俺娘,你還記得嗎?)」而把人對生養土地之間的濃烈情感推到極致。
──「俺娘,妳會記的袂?這坵叫做刺仔跤,咱捌疊蕃薯,抑捌種塗豆。」
──「俺娘,妳會記的袂?這坵叫做大墓口,咱捌種露穗,抑捌種麥仔。」
──「俺娘,妳會記的袂?這坵叫做戰壕溝,咱捌種大麥,抑捌種玉米。」
──「俺娘,妳會記的袂?這坵叫做面前山,咱捌種符豆,抑種番仔豆。」
人對土地的感恩,人和土地的「告別」,再也沒有比用這樣的表達方式更為動人了。烏番嬸的巡田,除了話別、也有一代代傳承的用心。她對槌哥說:「每一坵園攏有較早我佮恁老爸種作行過的跤步;無管是園內的一粒沙、抑是一把塗,攏親像是咱作穡人的生命。」;她叮嚀槌哥要「時時刻刻用一種感恩的心來對待這田園,千千萬萬毋通好好園來予變草埔,若是按爾,毋爾對不起咱的祖公,嘛對不起這塊土地!」槌哥回應她的當然是堅定的承諾。
每一個人都有「巡田」的那一天。回望此生,我們不免會想,曾經在心中的那一畝田裏,播種過什麼?收穫過什麼?不管是腳下的一方土地,抑或內心的萬畝良田,都曾用不同的方式哺育我們。我們的愛慾、我們的憎惡、我們的悲歡喜捨,會在每一個時期、在心田的每一個角落,「用心」或「無心」地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我們曾經自私、邪惡,也曾無私、善良;我們努力的聚斂,自以為擁有很多,到最後才驚覺原來所得有限,甚至,一無所有。
陳長慶的《槌哥》只是他辛勤耕耘所收穫的「莊稼」之一。他是懂得感恩、知福惜福、以筆代鋤的「作穡人」;信守踐履著「心肝若好,風水免討」的平凡人善良邏輯。儘管屬於他的創作穀倉已然盈滿,他還是孜孜矻矻的掘著田頭、掘著田邊,不斷地讓草埔變良田,讓他的「創作潤園」由「二股變四股,四股變八股,……」。
今後,如果有人問起陳長慶、問起他開墾的文學田壟裏的莊稼及風景。雖然我還沒有能力帶著他們「一坵一坵巡巡看看」,但至少,我會很願意和他們一塊兒用心聆聽槌哥陪著母親巡田時,和生養的土地間話別時的低語:
──「俺娘,妳應該會記得,這坵叫做菜園,園頭有一個古井,泉水誠飽,規年通天毋捌焦過。咱種過白菜頭、紅菜頭、菜球、高麗菜、網甲蔥、山東白、包頭蓮、菜豆、符乳豆、烏鬼仔豆;嘛捌種過刺瓜、苦瓜、金瓜、角瓜佮臭柿仔;擱有芹菜、韭菜、蒜仔佮蔥……。除了咱該己食外,有時妳嘛會提去分厝邊頭尾煮。俺娘,妳會記的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