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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聽蟬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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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紛,蔡牽拗不過妻兒要求,派小船一艘前導,趁清晨霧濃易渡,登陸金門後浦港附近。下船後,屬下引領至海邊山坳,就著野林掩護,褪下黑色外裝,換穿農衣。蔡牽扛鋤頭,妻子挽菜籃,一女一兒折下樹枝當劍耍。屬下四人也扮作農夫,分兩批,隔十來步,一前一後護衛。
後浦迎城隍,手腳快的居民,已搬方桌到門口,預備隔天祭拜。三批人分別入住客棧,擺妥行李,就在客棧喝稀飯、配醬菜。蔡娟十二歲、蔡達十歲,正好奇調皮,看著行人與小販來回走,兩雙眼睛跟著兩頭溜。蔡達瞥見對面雜貨店門前一排木劍,要了幾個銅錢,買了一把關公使的青龍偃月刀,就著桌子旁,殺殺殺地揮舞。不一會兒又攔住小販,買了幾支麥芽糖。蔡妻要小孩別顧著玩,沒吃早餐,唸沒幾句,微笑看著兒子胡亂揮耍。蔡娟大眼睛眨啊眨,卻只是看。
早市,雞鴨魚肉跟蔬果匯簇,居民挑揀著,預備祭祀。初春,地瓜與花生剛播種,機警的農戶取出前一年曬乾的花生跟地瓜籤,裝了好幾個麻袋,擺在路旁。蔡妻與部屬站在一邊,看肉販宰羊。肉販見人潮逐漸擠多了,高聲嚷,黑山羊,現宰現賣,直接問圍觀的居民,要腿肉、肋排還是肥腸?被問著的居民微笑不語,蔡牽的屬下搶快說,要腿,這一來,民眾怕搶輸了,紛紛預定。肉販大喜,抽出三尺長的尖刀,往山羊的脖子一抹,羊咩叫幾聲,前腿曲伏,不停抽搐,最後四肢攤平。羊血補腎,不可滴失,肉販早擱著幾個碗公,輪流接著。
肉販拿小刀,連皮帶毛一起剃下,蔡娟跟幾個姑娘嚇得躲得遠遠的,蔡牽看了幾眼後,到農戶那兒,抓起一條地瓜籤,稍用力,即斷折,蔡牽稱讚地瓜籤曬得又乾又好,拿起折斷的地瓜籤嚼幾口,清爽甘甜。農戶的花生細小,即壓即裂,取出花生仁掰開,清香撲鼻。蔡牽買了地瓜籤跟花生,回頭問他,還有沒有?
農戶叫張春明,金門青嶼村人,聽蔡牽一問,忙說等等,遠遠地朝對街幾十來步遠的兒子喊,輝白啊,有人客還要花生、地瓜籤,你那兒還有嘸?少年聽到,揮揮手,不一會兒拖來花生地瓜各一麻袋。張春明父子趁迎城隍,分兩處兜售,居民食慣了花生、地瓜籤,沒把握得以賣出,沒料到才擺攤,即販賣一空。蔡牽琢磨著弟兄百餘人,雖已買幾大袋,終是不足。張春明說,家裡跟村裡張羅張羅,備個十來袋總不是問題。蔡牽問了地址,約好五天後逕赴青嶼取貨。
蔡牽看著張春明父子,若父親還在、若我還年小,我將如這對父子,也來趕集。那是哪一年啊,我幾乎忘了,父親扛我在肩頭,我拎著塗抹膠水的竹棍,鬼祟祟地伸進林子裡,黏住一隻蟬。父親說,這是我這一生以來,自己抓住的第一隻蟬。父親取來母親的針線,綁住蟬腳,手一揚、線一跑,蟬高高飛天。蔡牽想往事,右手搭上兒子肩膀,心想兒子還沒抓著他的第一隻蟬,這時節,卻也沒蟬。
蔡牽下屬幾乎買下腿、肋骨、內臟等,扛回下榻的客棧,給了幾個錢,請店家代為醃製。張春明父子得了錢,高興收攤,來時各扛幾大擔作物,回程只兩根扁擔。張春明父子寅夜而起,執火把探路,直到晨星稀,點綴寶藍色天空時,才到後浦,喝幾碗粥,趕到市集。心想孩子從沒見過迎城隍,不如暫歇一晚,尋了個客棧,要了便宜的房間。
城隍每三年大迎一回,得繞境三天,第一天,香隊先在南門集合,行經下市、後豐港、賢厝、水頭,中午進後浦城隍廟請香後,繞巡古坵、東社、官裡、吳厝,後歸返後浦值年的爐主廟休息,第二天從爐主集合後,繞京榜林、盤山、西浦頭等,返歸爐主廟休息,第三天正是四月十二,始繞後浦城四境。這一天,正逢大迎第二天,蔡牽一行人在市場,只聽聞居民與小販討價還價,敲鑼打鼓的聲響忽然清晰可聞,蔡達奔跳著走出市集,見香隊從彎路走出。
第二天,蔡達未亮就起床了,拉著蔡牽看迎城隍。房內幽燭一盞,靜默如心,外頭人聲鼓譟,蔡牽輕輕咳嗽,不一會兒,前後兩房,各傳來咳嗽應合。天寤寐,不久漸亮,且越亮越快,蔡牽拉著孩子手說,你瞧,太陽都被你催出來了。蔡牽在客棧等,迎城隍的「報馬仔」敲一面小鑼,告知信眾遊行隊伍將屆,果然不久後,一片盛大的旗隊走了過來,四名親勇扛兩面大鑼打鑼開路,樂工騎馬吹奏哨吶、鼓、銅鐘,然後顏柳督察與范謝將軍為眾神開道,蔡牽跟兒女說矮的是七爺、高的是八爺。
父親哪,記得您曾扮過七爺,威風凜凜,為眾神清路,我在人群中,訝異您的頭怎變得如此巨大,您移動大大的頭顱,朝我看,揮揮手,而今,七爺、八爺是另一個人的父親,正威風地走進孩子們的回憶,而我又能給孩子、給蔡達、蔡娟什麼樣的回憶?
蔡牽彎腰,拍了拍站在人群中的農戶,張春明回頭,見是昨天買下作物的客人,蔡牽說上來一起坐,喝杯茶或者喝碗酒?張春明平時木訥,忽然感染香隊喜氣,點頭進客棧,蔡牽下屬移來板凳,讓父子倆坐。張春明喝酒、張輝白喝茶。張輝白坐了一會兒,按捺不住,跟父親說想跟在香隊後頭走,蔡牽忙說,不如就帶著他的兩個孩子一同去玩玩?張輝白應允,三名少年興奮地跳下客棧。
張春明打量蔡牽,農戶打扮,英氣逼人,暗笑自己見識淺陋。蔡牽說他姓蔡,同安人,知道迎城隍熱鬧,特帶下屬來看。張春明才恍然大悟。蔡牽四十開外,妻子頂多三十歲,該是二房或小妾吧。又一會,恩主公轎、關帝爺轎、四王爺轎依序而過,居民舉香膜拜,蔡妻已機伶請託店家代購香燭,悄設香案。張春明拉開板凳就地而跪。蔡牽下屬喜氣洋洋,卻直挺挺坐著,蔡牽走過去拍拍他們的肩說,今天,我們就拜一回神吧。
張春明在村裡購得地瓜籤、花生十餘袋,不知蔡牽是否需要蚵仔乾,仍備上一麻袋。第五天一大早,張春明又興奮且不安,不知蔡牽是否依約取貨。他差兒子到村入口小徑等。上午,日躍海面,日上半山,天摩山上風獅爺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再一點一點變小。就要中午了,只怪當時沒收訂金,眼下代購的作物,可還賣得出去?
張春明等得焦慮,到廟跟風獅爺前上香,笑自己傻,神明哪管人間交易小事。張春明祭拜妥往回走,還沒到家門口,聽見背後有人叫喚。張春明聽詳細了,那似是蔡達喊他叔叔。可是,入村小徑一個人影都沒有,卻看見阿清探出門口,朝這兒打量。尋思間,一陣腳步聲刷刷地靠近,回頭看,正是蔡達從天摩山麓走下來。蔡達想跑下來,但雙腳入沙,不管如何費力,還是慢。山上幾個人影,正是蔡牽跟他的屬下。張春明一顆心這才懈下,知道阿清還再往這兒張望,忙
喝他,讓他叫張輝白回來。
蔡牽答謝張春明,對他多備一袋蚵仔乾這事,特別稱許,多給了好些錢。張春明家來了這許多人,轟動村里,他們站在各自的門口觀望,隔了許久,阿雄跟幾個村人才鼓起膽子走過來,問蔡牽等可還需要別的作物?蔡牽道自己經商,只做乾貨的買賣。張春明不貪心,不再張羅買賣,讓給阿雄等村人,蚵仔乾、芋頭、魚乾等,積極的村人忙著張羅,都說貨物最遲傍晚可到。蔡牽本欲取貨後就走,環顧青嶼地形高低起伏,狂颯風,四處奔,忽覺回到同安老宅,料想此去多舛,就多盤桓。
蔡牽一行人不從村子進,卻從天摩山出現,張春明覺得奇怪。蔡牽手指天摩山後,他的船就停在坳口。蔡牽望見站得高挺的雕塑,納悶那是何物,張春明解釋說,是風獅爺,鎮風的。正午,太陽大,恰適以折抵春寒,蔡牽命下屬搬回貨物,取些酒到張春明家,自個兒往天摩山上走。一對子女跟張輝白僅第二次見,卻熟稔,叫做阿清的少年也加入,湊兩隊,玩騎馬打仗。風颳得蔡牽的臉微疼,沒料到陸地上也有這等雄風。青嶼地貧,作物不興,辛苦長出的花生地瓜,便格外清脆甘美。蔡牽蹲下,看兩邊狹長的耕地,未知裡頭埋了什麼種、能發幾隻芽、能養活幾口人?
蔡牽瞧見竹林下石棺上掛幾張墓紙,我沒忘記你們的墳哪,父親、母親、妻與孩子,我把你們堆成一個家,一個挨一個,任誰都不寂寞。父母親您可識得未曾謀面的兒與媳?妻子哪,你要費心,撐起你被泡爛的肺葉,再使些力氣,強拉著孩子,與公婆見面。還好,孩子生前已削瘦如竹,想必你不管帶他上那兒,都不費氣力了。
蔡牽信步走,嬉鬧聲像野花,孩子們一朵朵開在廟埕,蔡牽站定看,越看越難過。嘆什麼氣哪?不嘆氣,難道在這殺人?若哭得出,我何必嘆氣?我嘆人間不公義啊,官府強徵民力,薄田幾片又逢天災,繳稅幾銀?我幾乎忘記父母親臨死前,蒼蠅都欺上門來,沾了滿滿一個嘴巴。父母的死,你怎能忘記呢?我當時小,不忘記,就活不下去了。
你記得什麼?我記得我趕著一批一批的蒼蠅,從父親的嘴、從母親的瘡,從任何殘餘溫度的地方趕走牠們。後來,我開始打蒼蠅。恍若做了一個長夢,我發覺眼前竟非父母,先是妻、後是子,一個咳血,才嘔出,蒼蠅即隨蹤而至;一個拉稀,拉在床、在卵葩,也拉在我的胸口。若當初不殺蒼蠅,今日可會殺人?還是得殺吧,不殺人,人就殺你,你沒飯吃,就會越來越沒飯吃。人,不能少了最重要的第一口飯,少了它就沒尊嚴。然後,情況惡化,你沒第二口飯、沒第三口,人們眼中將沒有你。
可你看眼前的青嶼,他們不窮嗎?可他們沒殺人?殺人不過手起刀落,怎知沒有另一種殘殺,沒有刀、沒有血,只有悲愴,以及遺憾。蔡牽拉攏衣領,阻擋強風︰沙石襲,蔡牽臉孔麻麻疼。這是什麼樣的世道,父不見子成長、兒不見雙親遲老,蔡牽蹬了蹬沙地,踩了踩耕地,都硬梆梆,稍有回音,瞬間被大風稀釋、帶走。
既然世道若是,到底,誰欠誰呢?殺人越貨,誰又欠誰呢?那些枉死或遭劫而拖累的人們,又跟誰討公道?
蔡牽默然。
蔡牽倏而憬醒,察覺荒野中,有個聲音,細密密,跟他說話。蔡牽環伺,卻見眼前的風獅爺圍一只紅色披巾。披巾揚,披巾如一個法螺,哺哺啪啪。披巾風起,聲音宏亮,在廟埕恐怕還聽得見,蔡牽到此刻才聽聞。風獅爺前一只香爐,三柱餘香兀自燃燒,仰頭看,風獅爺張嘴、睜眼,雙爪舉胸前,平台三尺高,無比威風。風過,披巾如撐帆,他們說是神、是哪來的神呢?沒有風颳起的披巾,還能威風嗎?他們說是神,可對我卻沒有半點意義啊。
他們說是神,便只能當他們的神。
太陽斜。越斜,越多作物被帶往張春明的家。蔡牽預感將有大事,多收乾貨以防萬一,竟統統收了。張輝白、阿清、蔡達、蔡娟已換過許多種遊戲,此刻正在地上畫框,框內堆石子,再以石塊丟擲,蔡娟手勁巧,機伶一擲,撞開了好幾顆石頭,高興地跑前撿拾戰果。蔡達大喊慘了慘了,輪到他投擲時,框內石陣已七零八落,但仍專心地丟出石頭。蔡牽看著一對兒女,再看看張春明,閃過一個念頭,推想後勢發展,卻放棄了,禁不住長嘆。
蔡牽收拾貨物,下天摩山小徑,上船。走到風獅爺前,問張輝白,立風獅爺,風真被神吃掉,風真的變小了嗎?
風獅爺看著眼前的海盜蔡牽。看到一間茅屋內,死去的蔡牽父母,看到他的妻跟子,也都死了。蔡牽三十三歲,夥同饑民為寇,先搶小船、再劫大船。賊寇漸聚,結為船幫,馳騁閩、浙、粵等海域,封鎖航道,強押商船,收「出洋稅」。嘉慶七年(西元一八○二年)率船隊攻打廈門海口的大、小擔,過兩年,蔡牽駛至台灣鹿耳門,破溫州水師,又一年,自稱鎮海王,船隊駛入台灣鳳山,包圍台灣府城,浙江提督李長庚聯合福建水師張見陛,在廣東黑水合擊蔡牽,蔡牽兵敗,發砲擊斃李長庚,蔡牽兵退閩浙海域,部署餘眾,面對未來的戰局。
正在這個時候,船過金廈海域,蔡牽裹冬衣,站在甲板,妻子款款走近。初春之海風勢已末,浪來浪過,船起落,彷彿打瞌睡。妻子也是同安人,有一年蔡牽喬裝,修建雙親與妻兒墳塚以後,偷偷回返故宅。茅草屋頂整個掀去,木柱幾支則乾黑腐朽,正出神時,一名少女拿著鐵桶往井邊汲水。蔡牽認出鐵桶正是自家舊物,他拋家下海,鐵桶轉為他人所用。蔡牽盯著桶子看,少女先吃一驚,繼而羞紅了臉。蔡牽情不自禁地跟走了一段,少女回頭看,更是驚訝,手一鬆,抖掉半桶水。蔡牽在籬笆前止步,聽見籬笆內,婦女揚聲責罵少女,數落她連汲水都不會,漸漸地,咒罵越毒也越離題,連爹娘祖宗都扯了出來。蔡牽隔天再到老家附近守候,截住少女汲水的路。少女驚羞交集,辨明來人並無惡意,繞過蔡牽往井邊走。回程時,蔡牽還候著。少女心頭忽然一陣清明,擱了鐵桶,跟蔡牽走。蔡牽領她到家人墳前上香,就跟蔡牽上了船。
後悔嗎?當時早知眼前的男人行路不正,可是正了,又如何?當一隻牛、一匹馬,當人妻卻無尊嚴、當人母卻無奶水?
海平線上,弦月升,像醃製的梅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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