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白色涼鞋
我走到一家鞋店門口,連續大雨濕滑的路面磨損我腳下的白色涼鞋,鞋底以迫不及待的速度離開了相黏的鞋身,更慘的是,它並不是完全離開,藕斷絲連的感覺阻礙前進的步伐,不論怎麼努力,始終走不快。鞋店老闆娘微笑親切的上前向我打招呼,看著我穿在腳下的鞋,帶著諷刺的語調說:「小姐,這雙鞋的質感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很便宜,妳怎麼有勇氣穿?」我看著她店內展示的鞋子,始終沒有回答她的話。
如果不是急著上班,鞋子又剛好壞了,我才不想換下這雙鞋子,應該說自己從來不曾有過想要淘汰它的動機。老闆娘冷嘲熱諷的語調與表情,使得我完完全全打退堂鼓了,我寧可多花點時間回家換雙鞋,也不願意向她購買。回家後坐在玄關,未消的怒氣還摻著傷痛。我把頭低下來,留戀地看一看歷經滄桑這雙殘破不堪的白色涼鞋,這雙鞋是很多年前姐姐血癌過世時,留下來的其中一項她使用過的物品。
高中時期,姐姐邂逅一位來找她一同搭計程車上學的男孩。那個男孩擁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的身高,臉孔很斯文,就讀某所男子學校的升學班,班上有提早到校複習功課的班規。他每天都在公車站牌下等上課時間與他小有落差的姐姐。男孩的學校比較近,貼心的他總是請司機先送姐姐去學校,所以男孩天天遲到。聽說他們班上的同學不太需要繳交班費,那男孩因為遲到,每天都被罰錢,班費在日新月異中增加不少,感動不少窮學生,大家都真心感謝這位貢獻良多的同學。後來從其他人口中輾轉得知,男孩家世顯赫,是個家境優渥的貴公子。當他成為姐姐初戀情人時,姐姐還曾因為雙方懸殊的條件,深怕無法門當戶對而遭到對方父母反對。
然而,這段小小戀情,還是開始了。姐姐十七歲的初戀,啟動她全身上下愛漂亮的基因,她買衣服買鞋子,在家中經濟困頓的從前,懂事的她省吃儉用,用預算不多的價格,買下她少女情懷剛起飛的浪漫。那雙白色涼鞋,就是我陪著她採購回來的。她與初戀情人約會,也穿過這雙鞋。我後來從職業學校畢業,找工作應徵面試;與朋友相約出門;每一天打扮優雅上班,都少不了它。這麼長久以來不知不覺,它存在我的生活中,連繫牽動著許多印象,甚至是情感,我怎麼能夠容忍別人對它的輕視與嘲笑呢?況且還是因為價格。
白色涼鞋購置在台北重慶南路,我在腦海中刻意回想這段往事,因為懷念她的緣故。印象中的道路寬寬長長,林立著商業大樓;夕陽穿透進入商家櫥窗,濾過行道樹,枝葉隨風搖影映在玻璃上或是汽機車碾壓過的柏油路。人與車越過的十字路口,有溫暖的書卷香。這是姐姐領著十多歲的我走過的重慶南路,街道午后慵懶時分,曾烙印著彼此足跡。她打扮自己的衣物飾品,來自街景,這條擠滿地攤的馬路,採購的人潮絡繹不絕,彷彿永不停歇。姐姐想要一雙鞋,十幾歲的我們於是擠在賣鞋的攤位上挑選,肩膀貼著她的肩膀,以及其他不認識的許多肩膀,直到付了錢抽離人群,這觸感才消失。
那雙鞋並沒有改變她走在人生道路的方向,也許命中早註定她的與眾不同。昔日同窗的女性好友中,有的品學兼優,畢業後步步高升,取得想要的學歷;有的懷孕步入婚姻,成功散發母性光輝,嬰孩抱在懷中,將心型的愛瑩瑩點亮,保暖母嬰彼此體溫。她們都按照自己的期待在過生活,豐富著自己的人生道路。而姐姐,永遠是二十二歲,她的人生定在那一刻。其實,與是否門當戶對無關,十六年前的陽光照在台北城,那是姐姐文字的巔峰時期,她的文字架構著的愛情,離她已有千里之遙。事實上,她再不曾與初戀情人相見,從姐姐出書開始,女作家的身分註定她愛情的漂泊。從生病入院臥病不起到與世長辭,那男孩自始至終都不曾知道。出書是姐姐歡樂的起點,卻也是愛情與緣分的終點。當我穿起這雙白色涼鞋,回想從前哀樂往事,一切已杳不可尋。然而,不只對愛情憧憬,姐姐也很渴望大學生的生活型態。不知道姐姐是否有些失望,再沒能夠有機會穿白色涼鞋走在花朵繽紛綻放的大學校園;只是我確實失望了,看不見她踩在紅地毯,幸福洋溢地步入婚姻。
姐姐過世之後,我偶爾會閱讀她的記憶,依稀看見她穿著高中制服,走在那些風和日麗或是滂沱大雨的早晨。捷運尚未延伸的區域,當時公車站牌下是滿滿等待的人潮。故事裡的女主角已經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那些曾經的往昔的街景樣貌,至今卻依舊住在那本日記,完整呈現在字裡行間。她從前的點點滴滴,我百讀不厭,總是再三的回味無窮。
也許是便宜的路邊攤貨,但對我而言,那雙鞋是無價之寶,只是它壞了,而我捨不得扔,怕會連根拔起一些往事。那雙鞋因此壞在家中很多年,直到那個看開的夏日。是很炎熱的季節,滂沱大雨。我與她走在夢中,問她這些年來好不好?她微笑地看著我,眼神中,彷彿交換彼此心事。姐姐與情人沒有結果,最後也沒能健康地走出醫院,但我看開了,覺得是姐姐釋放了自己的靈魂,獲得永恆的自由,這是值得高興的,畢竟,她不需要化療,不會疼痛了。於是,我扔掉那雙鞋,就像扔掉失去姐姐的傷痛。因此,當我收起眼淚放棄那雙白色涼鞋時,我也開始努力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