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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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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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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我是神。
青嶼村,位金門東北角天摩山下。天摩山一邊向海,遙望山后、田埔,另邊遠眺太武山,以及官澳、西園、吳坑等村。面海的山麓,一尊風獅爺陡然醒覺。才醒著,聽著風呼號,以及人聲細細密密。人聲,風吹不散,且跟風合而為一,風一來,聲音滲透,慢慢地,比風還嘈雜、還殷切,我相信,我因此醒轉;而且,我馬上知道我是風獅爺、我也是神。
清康熙二十二年(西元一六八三年),陳龍收服鄭克塽金門駐軍,派任總兵官,金門風大影響生計,東半島處風頭,影響劇烈;陳龍問城隍,設儀式,布香案,得設風獅爺于青嶼。陳龍委雕刻師傅,就一塊經風化卻仍堅實的花崗石碑雕鑿。石上留有日月紋圖,雕刻師傅料是古石,雕刻時,留日在額前、月在腹下,圖樣宛如雄獅鬈鬃。風獅爺咧嘴睜眼,雙爪凝力,仿佛撲噬飛躍,架上三尺高的平臺,威風凜凜。村人于風獅爺頸項圍上紅袍,風起,紅袍如千百隻蜻蜓同聲振翅,風過,則如鍋中熱油突然爆開。
風獅爺座前,村人堆砌紅磚,便於匐跪祈求,前頭設一隻香爐。
風吹沙掩,紅磚幾乎淹沒了,爐中香已歪斜,風再起,香柱朝空射,再無蹤影。平臺上看得遠,前見草嶼灣,後見後山與料羅灣,水頭村再過去是烈嶼、再過去是廈門與同安。不知怎麼地,我竟對眼前與背後的地理瞭若指掌,若願意,竟也記得一些歷史。
對哪,我是神,這是神該有的神通。
儘管如此,還是有些事物不甚明瞭,譬如,我竟無廟可住?我知道神該供於廟,香燭立左右,忠勇事蹟繪製在兩邊的牆頭,神安穩坐在案前,聞香火、聽祈求。我看看左近,寸草不生,黃沙滾飛,甚至看不到人們從哪一條路,走向我。
思索時,見一人從下頭的村子赤腳走來。十二、三歲的少年,左肩荷鋤,扁擔右肩扛,扁擔頭綁著兩個麻袋。他步伐歪斜,腳印左右錯落,踏上山,風更大,索性拖著鋤頭跟扁擔走。沙地軟,他拖曳的痕跡跟腳印,像畫一般。他穿棉襖走近,扶著我腳邊平臺喘氣,喘了一陣,朝我合什致意,一屁股坐在座前的紅磚。沙地上,一對腳印散亂、兩道拖痕歪曲,宛如兩岸長河旖旎,一隻碎月點綴。不一會兒,大沙飛揚,河與月,俱都消弭。
少年玩性起,拎扁擔走下,在沙地亂畫,這回仿真太武山勢,山頭雄渾,少年多做附會,太武山后,再畫上一座、兩座、三座太武山,退回我座前,欣喜望看沙地上棉亙山勢。風呼呼來,沙陣陣落,黃沙如大霧,一一掩蓋。我看得哈哈大笑,張開的嘴巴喝哧喝哧響,少年猛回頭朝我看,我還是喝哧喝哧笑,少年跳上平臺,摟著我的頸大喊一聲後,趕緊跳下去,迅速拿起扁擔跟鋤頭,往面海的山麓走。
村落有人聽見少年吼叫,走出看,少年已匆匆走遠,只剩我一個人--,不,一個神,立在山頭哈哈笑。
 他們說聽見風獅爺--也就是我,大口吃風的聲音。村人提到有一回,他在庭院縫補漁網,漁網這頭套掛廊下鐵釘,另一頭伸展庭院,抖開漁網,穿好白色線,搬板凳,在陽光下攤開,找尋漏破,準備縫;忽聞一陣喝哧,一聲、兩聲,響了起來。本以為聽錯不理會,不料,喝哧聲再響,我禁不住好奇,馬上立身,針跟漁網從膝蓋掉落,我不管,沖出大門,看見風獅爺在吃風。
有人問,風無形無影,怎知道風獅爺吃風?村人說,我跑出幾步聽,辨明喝哧聲來自風獅爺方位,又跑幾步,聲音不斷,我更確定了。上坡,沙沉,我跟隨聲音一步一步走,喝哧聲終於變小,走到風獅爺座前,這才沒了聲音。村人聽了,嘖嘖稱奇,都說風獅爺顯靈。少年也在人群中聽。聽得嚮往,末了,警覺到那是他開的玩笑,忍不住笑出來。少年一笑,頭就遭殃,背後一名中年人往他頭上一敲,少年回頭看,畏懼地喊了一聲爹。青嶼鄉居民多姓張,張春明拖著少年的耳朵,拎他拎出人群,用力擰了幾下才鬆手,罵他地瓜栽沒弄好,跑到這兒幹嘛?
村人兜圍聽風獅爺顯靈,見著春明帶走少年,同情地說,張輝白這下要倒楣了。張春明暴躁易怒,擰耳朵算小事,有一回還持扁擔,追打兒子。那是秋天一個午後,張輝白臉腫唇破,沿著村落跑。張春明追著,大叱,你擱走,你擱走!婦女在屋簷下洗衣,看著張輝白鬼小般的一張臉,既蒼白又詭豔;張春明怒睜雙眼,如牛頭馬面破地獄而出,看到這一幕的婦女後來說,好像看見大鬼追著小鬼。
小鬼噤聲跑在前,有幾次因換氣或驚恐地張開嘴巴,婦人說,張輝白張嘴吐了好大一口血;大鬼揮扁擔跑在後頭,大跑幾步,扁擔過肩用力揮,敲得地板像在震動。不只一個婦女,而是很多個婦女都嚇壞了,當張輝白第二回跑過她們,她們瞧著鬼來了,大喊救命、救命。午睡的丈夫或公公,本在妻子或媳婦一上一下的刷衣節奏沉沉睡去,忽然節奏斷,喊聲起,下床一看,正看著屢追不上的張春明惱羞成怒,把扁擔當繩索耍,朝前丟。扁擔如陀螺快轉,擲中張輝白,張輝白倒地不起,張春明從後頭追上,村人楞了一下,急忙快步追上去。
張輝白被父親逮個正著,張春明也被村人齊齊按住,事隔幾天,婦人看見張輝白都說,他的命是撿來的。
張春明伯公看不下去,奉勸張春明,你一家老少都死了,剩兒子相依為命,你老了誰來養你,難道不是你兒子?
張春明雙手摀臉,默不做聲。伯公說一個人一款命,輝白也沒有做錯事,不能再這樣打他。張春明哽咽。
六年前一個傍晚,張春明收成地瓜,以牛車裝好,一家人亦步亦趨閒談回家。六歲的張輝白尿急,跳下車,小跑步到前頭,脫褲撒尿。張爺喊說,小白聰明,故意到前頭,撒尿完牛車經過,剛好可以跑上車。張輝白沒想到這許多,他只是怕一個人落在後頭。張輝白在右側撒尿,牛車向右靠近。只這一點點偏斜,卻使張春明家破人亡。
張輝白尿完穿褲,轉身,正見夕陽沉,晚霞滿天,他待走,上牛車,牛竟踏空,右肢深陷黃塵大地。牛掙扎,踏空的洞越來越大,張春明坐在牛車前,被牛的身體擋著,看不見踏空的洞,揚聲?韄喝,揮竹竿拍打牛的屁股。倏然,牛跟車、張春明夫妻以及父母,忽圇圇跌落。張輝白嚇得大哭,村人趕到,看見道路平空塌一個大洞,驚惶莫名,再探看,卻見張春明一家人跌作一堆,身上堆滿塵土跟地瓜,不知死活?村人放繩索救人,只張春明一人有氣息。清初,鄭成功伐樹造船敗退荷蘭,島上樹,幾砍伐;隔年,荷蘭人報復鄭成功,聯同清廷攻佔金廈,焚燒擄掠。清廷為杜絕沿海居民資助鄭氏,遷居民于內地,金門二十年無人居住,風沙無眼,埋了屋子。青嶼居民賴此徑往來農務,多年無事,偏就在六年前,張春明的牛,踏破了沙內的屋瓦。
張春明摀臉。不--,這不是我的手,這是誰的手,壓在我臉上?我的手被壓著了,被誰壓著了?指縫間,微光照,這是黃昏,將見炊煙裊裊吹送的黃昏?張春明艱難地移動脖子,臉上的手無力滑落,張春明察覺自己躺在洞穴內,上頭是一個圓洞窟,有人拉繩索跳下來,移開壓在他身上的人。
村人興奮大喊,春明沒死!村人清走他身上的沙石、瓦片跟地瓜。
父親、母親跟妻子,躺在他左右。他們都死了。
牛,斷腿斷頸,還留一口氣喘著。村人拿刀,往它喉嚨一劃。村人搬走死者,拉了好幾十車砂石,就地埋牛,填平凹洞。張春明一家,只張輝白沒跌落黃沙堆掩的老宅,張春明卻將他跟牛葬作一塊兒。
伯公說,輝白沒做錯什麼,哪能這樣打他?
張春明摀住臉。雙掌又濕又鹹。
一連多天,村人都在說風獅爺顯靈,喝哧喝哧,大口吃風。張輝白聽著時,不敢再吃吃偷笑,村人談得認真,若知是他的惡作劇,若父親再追打他,可沒人能救他命。再者,村人提到晚上如廁,聽到有人歎息。張輝白想,這是怎麼一回事,不禁挨近身子聽。
村人說,臨睡前,卻覺得肚漲,我想忍到天亮,一坨屎像田裏花生發芽,就要移開土方,伸展而出。我急忙撕幾張手紙,跑到廟前糞坑。有人插話說,這款情形,阿雄你還能跑?阿雄修正,的確不是跑,我當時連走路都有困難,夾緊雞雞跟屁眼,一扭一扭地走。眾人聞言哈哈大笑。
阿雄往糞坑一蹲,撒哩哩響了一陣屁,再嘩啦啦屙幾條屎,就在這個時候,緊鄰的糞坑有人歎氣。我連叫幾聲,是阿旺啊、阿火啊,還是春明啊?結果都沒人應話。這時候風獅爺顯靈,喝哧喝哧,我好奇,拉褲頭,人半蹲,頭高出糞坑,看見不遠前風獅爺身上發出陣陣冷光。村人問,怎知道光是冷的,而不是溫暖的?我當時渾身發抖,寒毛一根一根立,你說這光是冷、還是暖?村人覺得有理,頻點頭。糞坑隔壁有人,想跟他說話壯膽,我頭探過糞坑圍牆,往內看,卻只看見一口糞池,哪裡有人?我急忙擦屁股,隔壁歎息又響,我拉好褲頭,頭也不敢回地跑了。阿雄說,這回,他肯定是用跑的。有人憂慮說,不會是海賊吧?
海賊春夏之間,趁西南季風,從廣東而上,到秋冬,再趁西北風從浙江來洗劫。金門四季,常無寧日。清廷底定金廈,初設總兵官,複於幹隆三十一年(西元一七六六年)設通判,又四年置縣丞,沿海軍旅互相支持,加以處幹隆盛世,賊匪少。清嘉慶以後,國勢衰,賊匪漸多。嘉慶十年(西元一八○五年),海寇朱潰曾犯,廈門撥兵支持,終以退敵,村人常登上天摩山打探戰情,一見閃失,馬上撤村躲避。村人猶記彼時,命若緊弦,幼童感知氣氛異樣,便無由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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