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神
正當村人陷入賊匪來襲焦慮時,有人說若是盜匪,不一刀殺了阿雄,哪留他這個時候講古?有人附和乾笑,多數人卻眉頭皺、搔耳摸鼻,若賊匪來,能躲哪兒?一夥人本興高采烈談風獅爺顯靈,卻疑心盜賊來,忡忡心憂。
張輝白沒料到情勢演變,更是驚慌,噤口不語。
三月,西南風起,青嶼一區風勢略微,將播種,張輝白持鋤除草翻土。新雨後,天邊陰,地頭潮,走沙少,陣陣沁寒。才近午,張輝白已料妥農事,從沿海的田埔爬坡上天摩山。風不大,紅披巾潮濕,如一只蚊帳罩著風獅爺。座前紅磚吃水,無比紅豔,張輝白想起村裏娶嫁,他跟著孩童唱著,「新娘水當當,褲底破一坑……」,近幾年長大,不再跟著唱,他抖著風獅爺紅披巾,想起童謠,邊抖邊唱。抖一陣子,披巾上的紅,由暗而亮,放下後,不再死粘在風獅爺塑像上。
張輝白後來說,只是那麼一個動念;他想看看風獅爺法身是否濕了,扯開披風,矮身歪頭瞧去,卻看見披風裏躲著人。
不,不--我根本不曉得那是不是人?我抬頭看他,他也低頭看我,我楞了一會兒,大叫一聲放下披巾。披巾幹了,隨風起揚,哪來的人?
張輝白最早告訴他的玩伴阿清,阿清也這麼問,哪有人沒事看風獅爺的褲底?
過沒幾天,陸續有人問張輝白,幹嘛沒事看風獅爺褲底?
又過幾天,張春明也知道這事;瞪著他,氣呼呼。張春明走到柴房拿扁擔,走幾步、又走幾步,扔了扁擔回客廳,拿一把竹尺,舉高,朝張輝白的頭打。竹尺劃過張輝白耳邊,如鬼怪吹哨,張輝白內心一驚,竹尺落在他肩、背,最後拍在屁股上。張輝白挨打,知道父親避重就輕,內心高興,隔天看見阿清,卻還是內心有氣,追著阿清,大罵都是你亂說話。
兩個人假打真鬧,追追跑跑,來到天摩山左肩,村人少來的竹林。天摩山幾乎光禿,卻只這處長一排低矮竹林。村人說,那兒地陰,沒事少去。兩人嘻鬧到此,忘了父長告誡,張輝白大膽欺近,竹林下,一個石砌墳墓,陰森森、哀慘慘。張輝白記得母親說過,小時候掃墓,每經過那兒一次,他就哭一回。張輝白不太記得母親生前說過的話,關於竹林與墳,卻記得真確。兩人沒讀多少書,卻還識得墓碑上記著「張敏之墓」。
兩人朝石墓丟石子,一顆、兩顆。阿清說墳墓完全沒動靜。張輝白打了一下他的頭,要什麼動靜,難道要死人爬出墳墓嗎?兩人哈哈大笑。見墓旁竹子粗壯,索性回家拿斧頭,砍了兩枝,當劍耍。風走竹林搖,葉細如笛,陣陣急響。兩人收住手上竹竿,仔細盯著竹林閃閃飄搖。上午,日頭海面升,竹林陰一陣、陽一片,光線交錯、疊亂,阿清說你可看見了,竹林裏,好多人走來走去呢。張輝白罵道,你胡說,望著光影閃動的竹林,忽然聽到悠悠幾聲歎息。 他們說,我是神。
他們說,我們是神。可是,我們卻連一頭獅子都不是。逢年過節,村人提竹編的籃子,過祖厝與家廟,爬陡峻,到一立起的風獅爺座前,焚香祭祀,喃喃祈求。他們說,立雄獅,鎮風煞,可是,風沙連年刮,小徑年年改,唯一不變的是,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為一頭石砌的獅子繫紅披巾、上鮮豔的漆。我們並不忌妒一頭獅子,因為我們是神,而且,曾經是人。
我們只是孤獨。
孤獨啊。
身為神,我們也驚訝,神會孤獨,何況我們是三個人。於是,我的大弟,讓他自己鑽進風獅爺的紅披巾,嚇了村童一跳;我大聲訶責他不久,卻無意中長歎,讓半夜如廁的人,如兔奔走。我們感到哀傷,看村人拉褲急走模樣,又不禁掩嘴而笑。
我笑,大弟跟著笑,小弟圍過來,問我們笑什麼?我說你是神哪,自己掐指一算,不就知道了。他眨眨眼,明白所以,跟著笑。我們好奇被嚇著的村民會如何傳述這檔事,擠近圍觀的村人跟著聽。我們竟然聽得津津有味,渾然忘了我們不再是人。我料想,是故事的魔力換轉身分,我們回到住在青嶼村的日子。那些日子,雖然多憂多慮,回想中,卻滋味無窮。
我問大弟,記得當年的青嶼嗎?他說,他其實是記得的,真的不記得,也沒有關係,念頭一轉,百年前的村頭景觀一一浮現。他沒這麼做,小弟也沒有,誰能忘記一草一木在童年?青嶼村當年,綠草如茵,山羊有黑有白,沿天摩山啃草,村外田,順著丘豁起伏,村人挖鑿一方一方池塘,養魚苗、兼灌溉。
太武山以降,山林一叢一叢綠。綠的是森林,空出的是村落,傍晚時,白色炊煙飄過綠色的山林,白、綠交織,仿佛翠筍,景致完全不同今日。
張敏,發什麼呆,趕快回家吃飯去?我聽見叔叔的聲音,嚇一大跳,我看見久違的叔叔,再看看少年之身的自己,知道自己被敘述的故事召喚了,回到百年前青嶼。我趕緊回家,看見父母、爺爺跟奶奶,一陣欣喜,熱淚直流。我悄悄轉過身,不讓他們知道我已不是他們的兒子張敏,而是一個神。
兩個弟弟隨我悄悄進入故事,大弟朝我會心一笑,小弟咧嘴吐舌,我知道,我們都太想念親人了。
隔天,我們兄弟三人扛鋤頭鋤草,仿佛知道這只是一種角色,鋤起草來,格外輕鬆。我數落小弟,說他以前老愛賴床,鋤頭得丟到床上給他,才氣嘟嘟起床。讓我驚訝的是,小弟聽不懂我的話,還頂嘴說什麼以前,現在不正鋤草嗎?大弟也覺得奇怪,以為小弟頑皮,不以為意。
我十三歲以後,就不再參與農務,無法再揮鋤入田,扳開新土,呼吸泥土的沁涼氣味。我還怕毛毛蟲,父親什麼都不怕,拎起一條條又白又軟的蟲,摔一旁,再踩死。父親的赤腳沾滿蟲屍,我倒抽一口氣。我這一生,後來都在宮廷過,吃喝有人伺候,記得有一回,花園飛來一隻喜鵲,呀呀兩聲叫,嘴裏掉下一截東西。小太監尖聲大叫,我走近一看,是條嚼得半爛的蟲,餘一半,還在地上掙。我想起父親神勇,終不敢著鞋踩,拾一根棍子,戮死蟲,省得它痛苦。底下眾人,一半真誠一半馬屁,都說大人神勇。
我趁父親走遠,跟兄弟倆提到這節往事,小弟狐疑不解,大弟想得許久,最終說,是啊,那件事情好玩得緊。而銜蟲入宮的,是一隻喜鵲。這種鳥處處有,眼下就有一隻,嘎嘎嘎,在左近的相思林上叫。我又說,記得嗎?後來宮中樹林,築了好大一個喜鵲巢。小太監們不知道真沒見過,還是故意裝糊塗,拉著小弟去。小弟去,一眼就認出來了。
小弟聞言,拉我手,下一段坡道,往上頭一指說,你瞧,喜鵲窩在這兒,卻不是什麼宮廷啊、太監的?
我一聽,大感驚訝,來不及詢問大弟這是怎麼一回事,即被吵鬧聲吸引。
我們扛鋤頭,跑近看,是村人跟叔叔爭執。叔叔說,海寇如狼,你退一步,他進兩步。看見天摩山沒有?叔叔指著不遠前的山,我們若退,早晚會被逼著,一個一個跳崖。
日前,海寇遣使,入金門東邊各村,聲明自動繳金,若敢抗拒,刀劍無眼。叔叔說,怎能與海寇妥協,主張連結各村,組織村勇,強化海防。主和、主戰,意見不一,叔叔說跟海盜議和,不怕後世子孫抬不起頭?叔叔與主戰的村民團結抗敵,有一回埋伏天摩山,海寇數十人深入村頭,叔叔率眾,切斷海寇,十來個人圍住幾人廝殺,村民雖有受傷,海寇卻傷亡慘重。
後來,張敏細數前塵,感歎說,正是成也海寇、敗也海寇,叔叔聲譽隆,與村民結怨,海寇買通叔叔仇家,誣陷叔叔串通海寇,走私牟利。海寇假造文書與金銀,藏家中,官兵得情報搜索,果得通敵證據。張敏想到此悲從中來,一日晚餐後,跪倒雙親足下,一家人都不知所以。張敏拉兩個弟弟一起跪,他知道,就在明天,雙親與叔叔,將被判處充軍,天涯地角,從此陌路。他跟弟弟張慶、張本,遭閹割,送入宮,當太監。
弟弟卻白了他一眼,都說,大哥近日怪,常胡言亂語。
他急得大喊,這是一出戲,兩個弟弟已是神,莫入戲太深哪。他扳著張慶的肩胛說,醒來哪,難道明天,你要再嘗一次宮刑,再喊啞喉嚨?兩個弟弟沒有搭理他。我忽然想起百年後、青嶼鄉,我與大弟裝鬼嚇人。我們曾經是人,儘管為神,卻是孤獨啊。兩個弟弟不願孤獨,故情願入前世,再嘗人間滋味。
日後,張敏專伺東宮,太子即位為明憲宗,晉升司理太監。張敏恭謹幹練,不倚權胡為,百官敬畏。後宮爭端多,貴妃為爭寵,欲溺斃紀妃所生之子,張敏以幼貓充當皇子,溺死後花園,實則秘密撫養。憲宗登基多年,雖妻妾成群,卻苦無子嗣,感歎東宮虛懸。張敏說出往事,憲宗大喜,寵信日加。太子即位,為明孝宗,年紀幼,大小事由張敏定奪。
我,位極人臣,何妨陪兩位弟弟做戲,再當一次人?
清風滿月,蟲鳴青嶼,我知道過了今晚或者明日,我將蒙昧了神的靈光,眼茫茫、神荒荒,隨塵世演義。日有陰陽、月有圓缺,太監是哪一種氣候?就算我身為人,也還是孤獨啊。
孤獨是人,孤獨是神。我只能選擇當一個人而孤獨,或者當一個神而孤獨。
我選擇當後者。但是,我該怎麼回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