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天鱟土 敲門人─我在金門的旅記
民宿的中庭壁上掛了一隻鱟,孤伶伶的只剩那一片褐灰的大殼,貼緊著壁,若沾黏得緊的蜥蜴,似怕又再被丟擲拋棄,兩只眼睛僥倖還在,很幸運的,目光穿透過去,就正對著祠堂大門,再拉遠一個景深,是菩薩端坐斂眉慈顏含笑的神容,有點保佑的KUSO,如若一齣荒謬劇上演。
雖然,那隻鱟沒了軀體,早八百年就不見了,肯定牠恐連靈魂也早早夭逃了,就一個,單單,薄卻硬的殼體,彷彿紀念品一般,追悼逝去的一切,時光是一種憑弔,自然風土也算,當然的,曾經存在過的牠,更是。
說是紀念品,我就訕訕然起來,耳紅臉燥的,很是難為情。只是想問鱟殼打哪裡來,卻曝了光,洩出自己的無知和狂大。鱟,我知道的,古寧頭那端還有一塊專屬牠的保護區,算是國寶級的保育類動物,也曾以牠寫過一篇結構鋪排不算好的小說,象徵愛情的。那部以金門為主題的〈夏天協奏曲〉也是用鱟,暗喻了三份愛情--喪妻的、遺夫的,以及消失青春生命的,而我怎麼看,都只有一種感覺--堅貞不渝的,再怎麼樣的「消失不見」,金門就跟鱟一樣,傻得只有癡情的守候和等待。
我說牠是紀念品,感覺是珍貴且重要的,卻溜了口說錯了牠的名字。
發音錯了,把牠唸成「黌」,字長得很像,而鱟的形象其實是很容易辨識。
民宿的黃媽媽人很寬厚,宅地像極了這島的純樸與仁慈,只晃亮睜大兩顆黑眼珠,也不直言我唸錯了,婉婉轉轉先說--以前在我們水頭鱟很多,這魚肉少風味也欠佳,但現在都不見了……。
然後,就趁著夜色兩度小心的試圖介紹牠真正的念法及發音。
「喔--這裡,水頭以前也有 ……?我沒聽過,不知道……。」
「我們唸 ……。」月色清明,柔柔的以暈黃的微笑撒落下來,黃媽媽唇抿了抿後,還是揚一片小帆唇出航。
「現在……還可以買得到 嗎……?」我指的是鱟殼。
她搖了搖頭。「沒有了,不行呢,這些都是以前留下來的。」她恬美的目光接觸了我的表情,眼尾游出幾條小紋魚來安慰我的失望。可是還是很謹慎且堅持的,很想告訴我她從小就那樣稱呼牠─我們唸 ……。
我一直沒察覺自己的謬誤,就像鱟,牠消失了以後,我離開了島以後,才驚覺--錯了。
愛情不是紀念品,鱟,當然也是。
就好像這島,跟鱟一樣,所有的一切,都應該存在,而不能被忽略且忽視,甚至是被誤認。
雖然鱟一直是堅貞不渝的守著,不管是伴侶或島。
牠,不該被錯認。
在金門陶瓷館,嘴角揚得高高的,很是興奮,我的心坎是跳了起來,悸悸動動的。
但很熱情的櫃臺服務小姐,也沒辦法,就是兩手一攤,肩膀抖了一抖,無可奈何的,說了聲--很抱歉,那你就再看看……看看其他的,好了。
彈得很高的喜悅,害我跟撐竿跳的選手沒兩樣,好不容易一撐穩往上一托,人騰空飛起,是過了竿高,偏偏落下來時,一個不小心,腳踝或衣角鉤住了竿,一起跌落。我的驚喜如此暴跌,無可奈何的,心情從雲端落入凡塵。
我的目光偏就不肯離去。
好一座純樸引人的茶杯,瓷土的顏色,紅紅淡淡的,再揉合一點黃,怎麼看就怎麼喜歡,木訥誠懇的風獅爺造型,兩顆眼珠大得天真,咧出一張可愛的大嘴,立著,是那種島上常見的模樣。杯高十幾公分,杯蓋就是牠的臉,不打開杯蓋還不知它是那樣實用的設計,而且價錢紮實,平民風得很,一個不到兩百塊。
我就是想要牠,說不出的極狂戀,直想買牠十來個的,回去當伴手禮以及自用。擺在桌前,肯定會留收每個前來訪客讚彈的羨慕--那些眼神以及話語。
但美麗的服務小姐,卻只留下美麗的微笑,送給我一個很哀愁的抱歉手勢。
就連我端在手上愛不釋手的那只,也不肯割愛,她只割愛抱赧的微笑和不停示意的搖手。
「這個不賣……?」我硬是想拗和耍賴,就差沒演起表演課,人躺在地上如老萊子般呼天搶地說我不管,扮個要糖吃的小孩來。
她極耐心的安撫我,說--就只剩這一個,要當樣本用的。
我本以為大夥都有眼無珠,就算有,也沒撐得如風獅爺的眼睛那麼大,話一出口,又發現自己錯了。
「銷路……賣得不好嗎?要不然--怎麼不做了?」
很想跳出來,雙手前舉,交叉成一個「╳」型,我從她含蓄文文的輕描淡寫一笑中,繃出了這一幅搞笑的動作畫面。我看得出她蠢蠢欲動的--彎下腰,人一個不見了,活生生的消失在我眼前。
然後,再現身時,手中多了同一只幾近模樣造型雷同的風獅爺茶杯。
「慘得很……。」這次,她說話的幽怨不是傳給我,而是贈送給自己。「訂單一直來,賣得很火,出乎意外的好,上一批訂單,喏--就這一個,要兩百個的,都還沒給……。」
為什麼?
想不懂,殺頭的生意有人做,怎麼會眼睜睜的把送上門的錢,推喔拒喔擋喔,就只曉得送出門?這事怪得很,不合邏輯,也叫人想不通。
話拉到一半,聊到正懸疑處,大門開了,跑進來一位對面陶瓷廠工作的人員,穿著制服,手拎一只酒瓶,也是帶了點愁容的。
「這個……怎麼樣?」他以哀求的口吻取代了眼神,眼巴巴的望著她,就等她正眸一笑,只要一個嫣然,不勞大動作的傾國傾城般的回眸。
第一次看見她肅容,皺起眉,嚴肅得很,把那只酒瓶細細端詳,彷如品味一幅國畫或鑑賞一盤美味。
不幸的,她還是搖頭,這一搖,我開始同情起方才闖進來的工作人員,他跟我一樣失落,我們忽然深交起來,不必說話不必對視,就同時成了難兄難弟的天涯淪落人,心坎一塊手拉著手跌落地獄深淵去。
他問她,為什麼?如失望的小孩,拿了張98分的考卷回家,原本還有點欣喜,碰見了這宛如「虎媽」的她,全沒商量的份,她就只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很卑微的--不成,我只收一百分的。
「不成哪--這色還調得不好,沒有那種感覺,你再試看看,看看怎麼調才自然一點……。」
陶瓷廠正趕著一批紀念酒的瓶子,她送走了他,鼓勵他再做一次後,方才回頭也回眸看著這一幕插曲,等著她答案的我。
但我終究只等到她這回眸的一笑,其他的,還是免談。
她說那一批接下來的風獅爺茶杯訂單還沒出,往後的,陸陸續續絡繹不絕趕在路上的,不管量大或小,嚇得一筆也不敢接。
「你看到的,大家忙得焦頭爛額人仰馬翻的,拚命的趕紀念酒的瓶子……。」
她真的是有苦說不出,就這樣得罪四方八垓雪片狀滾來的訂單。
唉,人就那麼多,廠就那麼大,而量也就只能那樣出,該說是驕傲呢還是遺憾,我一時傻眼,找不出詞來。
還是不放棄,我可是不屈不撓得很,尤其是在這戰區,說什麼總也得擺出個革命軍人姿態來。
「那……那一個……。」我指著那個還沒成交的那一批。
不成--不成--。
她的頭搖得更厲害,都快晃成一個平角,180度了。
「這個更不行……。」她自顧自憐,有如攬了把鏡在面前。「本來想幫它上釉的,心想模樣更好,但這釉一上,看起來卻走了味,所以還在傷腦筋,不知怎麼解決才好?」
我還是想要,98分的東西,在我眼中算是好極了,沒差啊,我自動、主動的偷偷的幫它添加了分,啊--算它120分好了,可以了吧,及格了吧。
只是她潔癖得很,說什麼也不肯,自奉到極嚴酷的地步。
「不成哪--不及格的成品,一個也不能流出--。」
好一個金門陶瓷廠出品,一出品就是嚴選,就是品質保證。
我只能撿了些筷托,紅魚模樣的,聊勝於無的走出。
在金門,想挑個伴手禮,其實說來種類也算是多的--貢糖、高粱酒、牛肉乾、麵線、菜刀、一口杯,甚至是風獅爺的吊飾,真的很多,不能說少。
只是我的心還是貪,眼還是挑,總想找一些不一樣。如果我是二度前來金門,甚或常常旅遊金門的,總不能每次就那幾樣,而那幾樣別人一看,就會如影印機一般拷貝這樣的,跟電影的結尾愛打上的那幾個大字一樣:如有雷同,定在金門購買。
對於初次前來旅遊的人,那些伴手禮是眼花撩亂得多,正如同觀賞的景點,是新的、是讚彈的。如果想說服旅人只要一個長假就前來金門,除了旅人真的很醉心這島的景美浪平及慢活的節奏,這島除了新鮮感,還必須有一些推陳出新的號召,如花蛤季,才能拉得動一些平日習慣五彩繽紛的人。
我注意的,不僅在活動的創辦,或者新景點的開發,我喜歡的是--跟人與眾不同的金門,不是像連鎖商店那般的,口味相同。
在台灣,除了都市和鄉村以百貨公司來分野,以人口密集度來區別,說實在的,很少有殊異處,就是溫泉泡湯,就是賞花,就是煙火活動,就是老街小吃,從南到北一樣的搞法,使人眼睛重複到疲憊,沒了新鮮。
但金門不同,還有很多宛如處女一般,能讓人一再重遊的故事,只是開發的角度或觀點,也許大家所見不同,雖然人人都是英雄。
至少在伴手禮這一塊,我是期望能有些新奇的。
風獅爺的名號打得十分響亮,這是金門獨有的,那小金門呢?它的風雞是應該也站上去,讓人多認識不同的金門。
風獅爺的伴手禮,似乎只有吊飾,再來比較常見的,就是象棋一般大小造型的,很出奇,也十分可愛,只是下不了手,價錢有點貴,只能自己收藏,阮囊羞澀的我們是無法贈人的。
所以,我才會情有獨鍾那尊風獅爺造型的茶杯,是很適合我這平民的收入。但陶瓷廠趕著金門高粱的產品,無暇他顧,十分的可惜。要賣一瓶金門高粱,想喝的人舉世皆有,每個地方都買得到。想喝酒的人,他不必到金門旅遊,只賺一瓶酒錢,雖然快速但少了週邊效益。如果限量也限地,那樣的風獅爺茶杯只能在金門買得到,旅人只好前來,除了茶杯的微薄利潤外,我看到了共享的租車業、民宿、餐館、導覽業的附加價值。
現正推的,想打響名號的花蛤季,以及想使金門成為四季旅遊而以下雪為號召的金門冬季賞鳥活動--鸕鶿,很遺憾的,我似乎沒有見過牠們的紀念品。
那就以吊飾來開始吧。
當然的,吊飾或是手機的皮膜市場競爭得厲害,收益不是很好,銷路也不一定佳,以在商言商的角度來看,這種想法有點浪漫,投資者似乎也要些風花雪月的情懷,恐怕一般的商家等不及它回收的慢慢長路。
那就由政府先來,當敲門磚,也由它來拋磚引玉,面對眾人長遠的的未來利益,這一點投資是值得考慮的。
如果只是吊飾,那太小道,也不出奇。
我對金門最在意兩種獨特的產物--風獅爺和鱟。風獅爺已名氣響亮,但鱟卻有點落後。在金門的旅遊,我租了機車,安全帽戴著四處閒逛,我一直有所遺憾。
為什麼安全帽的樣式都一樣?
當然,它有它的規格和標準,在地的金門恐無法自我生產。但,加一點不同吧--最近幾年在台灣在年輕族群興起的搞怪風,也能移植到這島來--可不可能以風獅爺的造型或鱟的形象來設計金門特屬的安全帽,搞一點文創,或是就在原來規格的帽上,來增添來變化。
只有在金門才能看得見這款的安全帽,也把它變成商品,成了新的伴手禮,這樣天方夜譚的奇想,我是很渴望看見的。
對於金門,站立的是風獅爺,而游在水中的是鱟。
風天鱟土,這是我一個諧音聯想,來自於皇天后土。對於鱟,連我都唸錯了,牠是新鮮的,可以力推一下。
不久以前,我在一則新聞中意外的瞥見,台灣有家很特殊的麵店,它的特殊不在麵,而在老闆炒麵的道具,使得好奇心很重的台灣人紛紛趕往一窺,這一窺,當然就得坐下來嚐一嚐,所以他的麵店人潮如海湧,一波波地湧至。
老闆引之為傲的,是他手上的鏟,我一看,兩顆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他拿的是金門的鱟殼。他說,用了幾十年,很好用,只可惜一直都找不到這種了。
我當然不是要金門賣鱟殼,以牠來當伴手禮,那也不可行。
在金城的一家小餐館,我也見過一個鱟殼掛在壁上,好孤單好可惜。光留人憑弔欣賞,不如以牠為號召,當然金門的美食多,我只是想多一個賣點,如果能那樣,更有故事在旅金以後向人述說。
金門菜刀很久了,聽說材料的砲彈也快沒了。如果能推出一種新產品,以鱟為造型的鏟,材質當然不可能是真正的鱟,但那是金門獨有的,那是賣點。
商家做不來,無法投資,那就政府先來吧。
畢竟風獅爺和鱟都是那樣堅貞的守候金門,這麼多年了,一直不渝。
它們是金門的風天鱟土,最佳的代言人。
那麼就這樣,請它們站上舞台,搖身一化,就化身成為金門最好最棒的伴手禮吧--我是這樣期許,在不久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