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短篇閱讀札記
諾獎情結一朝化解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熱門話題。他的表態還不錯,低調、平常心待之。倒是周圍的嗡嗡聲不斷,很能見諸人性的複雜。趁機渾水摸魚撈一把說認識他的有之;說幾年前就眼光超遠斷言他完全可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有之;以大家長身份責備先前沒有好好接待他的有之;說他有特殊政治身份,現實生活表現和作品表現割裂的有之……總之,馬後砲言論多得聽了令人毛骨聳然,就不知「恬不知恥」那幾個字怎麼寫!難怪有人說「莫言」被開發中,什麼商機都因他的名字而來。假如莫言在獲獎前,就有人發表文學大預測說莫言會得獎,那才稱得上高明。偏偏沒有。
中國人的諾獎情結已經延續很久了。說葡萄是酸的有之,開香檳期待得口水大流的有之,從信心爆棚到極度自卑,從文學自戀到自我作賤……正是打翻五味架,甜酸苦辣鹹俱全。於是,我們忽然會想到,假如沒有諾貝爾文學獎,情況又將如何?可能文壇會平靜一些。魯迅、沈從文、老舍等大作家的作品雖然沒得過諾獎,但一樣是那樣不朽。在我這樣的小小作者看來,名家們的長篇都是一座座高山,叫人仰視。敢於駕馭巨構的,多少要有幾道門斧。何況像莫言這樣創作力很強的、五十七歲就了不起寫了十部長篇的作家、大師、中國文學旗手?
印象中,一些中外諾獎作家的作品,他們得獎前後,本人能讀完他們的作品的很少很少。時間上沒有餘裕是一個問題,文學上缺乏識見又是另一個問題。像索忍尼津、海明威、川端康成,伯爾,我涉及的都是短篇和極短篇,唯一讀完的是德國托馬斯的《魂斷威尼斯》。莫言在獲獎之前,幾乎部部作品獲得重要獎項,知名度已經如日中天,可惜也是無法讀多一點他的長篇小說。我們遲鈍,總是後知後覺,不像一些智者,文學智慧超前,能預知莫氏是準諾獎獲得人。
莫言得獎後約一星期,跑到旺角二樓書店,看到檯面上有《丰乳肥臀》《蛙》《十三部》《紅樹林》《與大師約會》,其他欠奉。《與大師約會》是莫言短篇小說全集之二,倒是之一《白狗秋千架》缺貨。翻翻《與大師約會》目錄,收莫言短篇45篇,非常吸引,馬上拿到收銀處買下,問負責人有沒有上集,他說莫言小說都擺在檯面了。在搭巴士回家時,讀版權頁,該書是2009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莫言在《前言》上說明,該書收集的年度是從1981年到2005年,前後24年,可以讓一些比較關注他的讀者「了解我的短篇小說創作的發展軌跡」。令人想像不到的是,他在文末又說:「我對自己的寫作,一向缺少自信,唯一自信的是:我寫作的態度是真誠的」。比諸一些「三年早知道」的人謙虛幾百倍呀。
乘著到外地旅遊的當兒,小背包裡塞入一本厚達500餘頁的《與大師約會》,讓這位被稱為當代中國文學旗手的莫言「陪我一程」。以下就喜歡的幾篇與大家分享。
《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示眾》的現代版
讀短篇小說集,通常不必照目錄次序。一來就尋找可以吸引我的篇名,非此篇《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莫屬。人性都好色,也好奇,本人也不能免俗,一是想知道這女人到底有多美?二是想了解她騎驢走過北京長安大道幹什麼呢?
這長安大道究竟是幾百年前的,還是當今的?如果是古代的,那就沒什麼看頭,莫言寫的一定是今日今時北京的長安大街,一定有什麼新鮮事情發生了。長安大道是現代的象徵,「騎驢美人」是國畫裡的常見的小風情和某種情調意象,兩者形成巨大的反差。當我讀完這長達一萬一千字的小說,不僅拍案叫絕!雖然小說寫得有時間地點,描述得繪聲繪影,形象生動,但可以看得出,通篇全是由想像和幻想架構出來的,主要是想諷刺現代都市裡人性中的好色和好奇。小說中的「背景主要人物」是一個騎驢美人和護衛她的騎士。小說是這樣描述他們:「一個身穿紅裙的少婦,騎著一批油光閃閃的驢,黑驢,小黑驢,判若無人地闖了紅燈,從幾乎是首尾相連的汽車縫隙裡穿越馬路。在騎驢少婦的身後,緊跟著一個騎馬男子。那男人披掛著銀灰色的盔甲,胸前的護心鏡閃爍著刺目的光芒。他那個渾圓的頭盔上豎著一個尖銳的槍頭,槍頭上高挑著一簇紅纓。他的左手攬著馬韁,右手握著一支木桿的長矛。矛尖當然也是閃閃發光。」小說裡還寫了一個小市民的代表人物候七,其他都是「群體」。小說寫自行車尾隨著他們而成片倒下的情景,諸如「汽車的隊伍沒亂,自行車的隊伍卻大亂了。因為大家都歪著頭看景,一輛車倒下去,就有幾十輛車到下去」。其中候七追在最前:「車子非常多,騎車人的肩膀幾乎碰著肩膀。大家盡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好像變成了一個整體。候七有幸被記載最前排,與那匹白馬豐滿的臀部僅距一米,只要把腳搭車用力一蹬,自行車的前輪肯定要撞到馬腿上」、「人們調回頭不回家為的就是看馬看驢看馬上的男人和驢上的女人……」,全篇小說就寫交通為之堵塞、人們在猜測而議論紛紛,警察如何在維持秩序,也加上了一些作者的夾敘夾議,語調幽默,諷刺性十足。小說末尾,寫跟隨的人群剩下一個候七時,作者以惡作劇式的驢兒「下糞蛋」作為全文結束:「白馬翹起尾巴,拉出了十幾個糞蛋子。黑驢翹起尾巴,拉出了十幾個糞蛋子。然後馬和驢,像電一樣往前跑去。」最精彩的是騎驢女人和騎馬男人始終一言不發。那個騎馬男人就好像中世紀的騎士一樣,守護著前面的騎驢女人。全篇小說的佈局令人想起了魯迅先生的短篇傑作《示眾》,也是沒有什麼主要情節,沒有太重要的人物,寫小市民們看同胞被砍頭。看熱鬧。刻畫的是麻木不仁的人性和劣根性。《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則刻繪的是小市民的好奇和好色的本性。莫言在本篇發揮了他淋漓盡致的詼諧幽默的本色。
《掛像》:十年動亂裡的魔幻化荒謬劇
除了《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外,《掛像》也是我較為喜歡的一個短篇,莫言寫了大約有一萬六千字。文革期間,莫言大約十五六歲左右。《掛像》裡的這一段話非常重要,因為所有故事就是由此衍生的:「家堂軸子,和供桌上的供品、香燭,幾乎就是我童年記憶中春季的全部,神秘的氛圍,莊嚴的感覺,都從這裡產生。」《掛像》就是一篇和「家堂軸子」有關的故事。什麼是「家堂軸子」 呢?莫言的高密故鄉有「三絕」民間藝術。「三絕」者,即泥塑、剪紙和撲灰年畫。高堂軸子就是一種撲灰年畫。」畫的下半部分,畫著一座深宅大院,大院的門口,聚集著一群身穿蟒袍、頭戴紗帽的人,還有幾個孩子,在這些人前燃放鞭炮。畫的上部,起了豎格,豎格裡可以填寫死去親人的名諱。一般上溯到五代為止。家堂軸子,在我的故鄉,春節期間懸掛在堂屋正北方向,接受家人的頂禮膜拜。……」這些東西,到了文革時期。被當成是「四舊」要大破特破。用什麼代替呢?就用毛主席的畫像。當時,毛主席的畫像一律稱為「寶像」。小說就描述高密鄉村民將「家堂軸子」燒毀而供起「偉大領袖寶像」的荒謬過程。如果小說故事僅是如此,似乎平平無奇,《掛像》特別之處還在於穿插安排了幾個情節和人物。一是小說以第一人稱「我」來寫,巧妙地推出了一個「我的父親」皮發紅出場,這個人物紅得發紫。極左得可愛,他扯旗造反,「把原先的幹部統統打倒,登上了主任的寶座」,偏偏他有個對立面的族弟叫「皮發青」,一直跟他搞對立,老拆他的台,小說裡有一連串精彩描寫:二是安排了一個叫萬張氏的老太太,她四個兒子分屬國民黨和共產黨。大兒子和三兒子是國民黨士兵,被解放軍擊斃;二兒子和小兒子是解放軍戰士,被國民黨軍隊打死,他是烈士家屬還是「反動派」的家屬?小說中也有精彩的、令人啼笑皆非的敘述;三是小說後半的情節轉入魔幻主義,氣氛恐怖,將小說推向一個高潮。皮發紅跟著皮發青進入小巷,到了皮發青的家,鬼魅開始出現,令人冷汗直冒:「……院子兩側豎立著許多紙人,這些紙人,都是在文革初起時,村子裡遊行時扎制的象徵著那些著名的壞人的傀儡。想不到這些傀儡讀集中到這裡來了。皮發青高舉起燈籠讓我們把傀儡們看清楚,嬉笑著說:「他們正在開會呢。」 對那些象徵所謂牛鬼使神的幽魂──紙人的恐怖有更生動形象的描述;「一陣陰涼潮濕的風從院子裡刮進來,那些排列在院子兩側的紙糊的大人物發出一陣簌簌落落的聲音,中間似乎還夾雜著嗤嗤的冷笑。我的頭髮直豎起來,脊梁溝裡冷颼颼的。」燈籠燃燒。家堂軸子上的人一剎那間都橫眉豎目起來。黑暗中皮發紅和皮發青的臉頰都被「鬼」打了,還以為是被對方打。小說寫到最後,是有人傳說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的出現:他「身材高大而魁梧,雖然戴著一頂八角帽子但也遮不住他那寬闊智慧的額頭,說這個人邁著沉重緩慢的步伐走進皮發紅的家,看到了掛在家堂軸子位置上的寶像,和寶像前供奉著的東西,發出一聲冷笑,摘下口罩,顯示出那顆著名的福痣,用濃重的湖南口音說:『皮發紅,我還沒死呢。你們就把我供起來了!「說 我父親皮發紅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下,磕頭好像雞啄米。』」一個在文革期間很普通的到處是「掛寶像」的題材,由莫言寫來,力道十足,既有民間技藝的敘述、破四舊過程的具體描寫,又穿插了一個生出兩個共產黨兒子、兩個國民黨兒子的傳奇女人萬發氏,還有連名字也含有強烈政治諷刺意味的皮發紅和皮發青,最後還出現萬發氏追著被邪風吹拂、在地上不斷跳躍的烈屬證、紙人開會和冷笑、燈籠無端燃燒、家堂軸子上的人物臉部忽現猙獰表情、偉大領袖出現……一篇前半非常寫實的批判「個人崇拜」的小說,發展到後半,完全出現了意想不到的魔幻場面,頗有代表性地寫出了莫言短篇的風格。當然,那樣的氣氛也很恰如其分地重現了文革那種噩夢一般的氣氛,而且最後讓偉大領袖出來親自解決問題,實在是幽了小說一大默,也對文革狂熱政治做了空前的冷處理。因此《掛像》我認為寫得很成功。
《冰雪美人》: 謠言和偏見殺人的故事
我對莫言寫女人的好幾篇小說很感興趣 ,讀完《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就讀《冰雪美人》,再讀《屠戶的女兒》《麻風女的情人》。
《冰雪美人》也寫得甚長,約一萬八千字。我相信對其主題會有些爭議。小說主要人物有當醫生的叔叔和協助他的嬸嬸,還有有空就來幫忙的、還在讀書的「我」。另外就是孟寡婦和她的女兒孟喜喜了。孟寡婦因為開了一件專賣火鍋魚頭的店,被人稱為「孟魚頭」。母女都長得很美。而在那個特殊年月,美也成了一種天生的罪。請看在孟喜喜就讀的學校,年級主任如何看待和批判孟喜喜:「年級主任──一個綰著牛糞餅子頭、長臉短下巴的女人──在全年級大會上不指名地批評:有的同學──今天就不指名了──實在是不像樣子,你自己對著鏡子看看,還像個學生嗎?!──大家的目光一瞬間都集中到孟喜喜身上。她的腦袋轉來轉去,目光左顧右盼,好像在尋找被年級主任不點名批評的那個人──我說的就是你!年級主任幾乎是吼叫起來,長臉憋得通紅;你認為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學校,不是酒吧間!」「年級會後,孟喜喜依然如故,還是那樣昂首挺胸地在校園內'樓道裡走來走去。男生們的目光更多地在她的身上打轉。我們原來就願意看她,年紀主任的訓話好像把罩在她身上的一層薄紗揭去一樣,讓我們猛然地醒悟:啊,這個孟喜喜呀,實在太過分了……」莫言用很長的篇幅細緻描寫孟喜喜的淺黃色披肩長髮如何呈波浪形、櫻桃小嘴、眉毛如何美,眼睛如何水汪汪,胸部如何高聳,「我」對她有著太多的幻想,外傳她們母女都在「賣那個」(即用女人身體本錢營副業),有一次,「我」和她相遇,見到她「手裡撐著一把明黃色的遮陽傘,上身穿一件薄如蟬翼的小衫,下穿一條超短的皮裙,手上塗著紅指甲,腳上也塗著紅指甲,手腕上戴著金手鍊,腳脖子上戴著金腳鏈,完全是一副「賣那個」的模樣了」──可是對於孟喜喜究竟有沒有幹那種營生,小說自始至終,沒有一筆描寫,全都是道聽途說,想當然爾。在那動亂年月、在極左年代,女性都是一身黑藍色衣服、寬寬大大的,將女性身體特徵抹殺得越徹底越乾淨越好,冰雪美人這樣時尚和開放,當然惹來危險和特殊眼光。小說末尾,孟喜喜有病來像我的叔叔求醫,因為讓了一個患了化膿性闌尾炎的孫七姑母親和一個被爆竹炸得眼睛掉出來的傷者,延誤了治療時機,孟喜喜終於帶著無聲的、淒涼的微笑死去。小說在最後,用孟喜喜的品德上的禮讓,完美了她的道德塑造,給人以極大的思想震撼。由於沒說她是什麼病,也沒有寫她如何在謠言及偏見中生存和對付,小說留下了一系列懸念和聯想給讀者。但結束時她病重時不動聲色的忍耐,就充滿了許多意涵。是無聲的抗議?抑或對周遭人事的極度失望?莫言沒寫得那麼明白,留下讓人思索的大幅度空間,應該說也是極成功的。
比較地說來,莫言的優勢顯然在農村題材,他比較熟悉,農村題材加上他那充滿高密鄉下濃厚泥土味的語言,成為他風格獨一無二的小說風格。例如讀充滿諷刺意味的《與大師約會》就沒有讀其他描述農村題材的過癮,我們寧願閱讀《屠戶的女兒》和《魚市》。在《魚市》中,他寫男女事,全是販夫走卒的粗言穢語,非常生動:
「王老五」說:「我回你的也是正經話哩!你不知道。這世界上有兩種男人不能交,哪兩種男人?兵痞子,魚販子。那白狐狸一身白花花的蒜辮子肉,吃一次還想第二次,更妙的是下邊,哈哈,寸草不生,一隻白虎星……耿大哥是不是一條青龍?「旁邊的小元插嘴道」「耿大哥是不是青龍只有老闆娘知道。」她罵道:「小元,人家西院餵騾子,你東院伸出根鱉脖子!」小元嘻嘻笑著,說:「仙姑,什麼時候也讓咱嚐嚐鮮,三十歲的人了,連女人的肚皮都沒挨過。」 莫言短篇想像力非凡,發掘題材大膽,寫法往往匪夷所思。他的長篇我暫時缺乏時間細讀,先讀短篇,就較喜歡的幾篇與大家分享,也算趕趕熱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