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過去的東西
今年春天,「國立台灣文學館」研究典藏組助理研究員趙慶華小姐,與展示教育組研究助理簡弘毅先生,兩人由金門文化局相關人員陪同,針對該館預計在二○一三年元月,舉辦「金門馬祖文學特展」相關事宜,晤我於木棉花盛開的新市里。
倘若沒猜錯,他們之於會找上我,可能事先已知道我在六○年代即與文學結下不解之緣。除了出版兩本不成熟的作品《寄給異鄉的女孩》與《螢》,也和友人創辦了一份被學院派人士批評得體無完膚的《金門文藝》。可是那些批評者何曾想過,在那個戒嚴軍管、以軍領政的年代,想辦一份雜誌談何容易?即便我接受他們的批評而停刊,復由旅台大專青年接手,但縱使他們有滿腔熱血,對這份刊物充滿著無比的信心,然而形勢比人強,最後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僅只出版革新號三期便宣告結束。
基於此,籌辦此次特展的國立台灣文學館,或許認為必能從我這裡尋找到一些過去的蛛絲馬跡。至於是否稱得上水準,或是不屑一顧,端看各人對史料的體認。然若從他們誠懇的態度,想必這些都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之內,要不,他們豈會主動駕臨寒舍與我洽談。
或許,「過去的東西」一經歲月的真光照耀,必能成為「當今的文物」。從台灣文學館有系統地典藏作家手稿與文學文物可見一斑。他們規畫中的金馬文學特展,無論是以往出版的第一本書,或是作家手稿,抑或是與作家來往的書信;凡與文學相關的文籍或物品,都是他們想搜集展出的。當我聆聽他們的說明時,起先仍有點猶豫,可是繼而一想,如果能把那些過去的東西借予他們展出,非僅是美事一樁,亦可讓蒞館參觀的文學同好或中外人士,更深一層地瞭解到爾時的戰地文化,以及正在萌芽中的金門文學。倘或能達到如此的目的,我又何樂而不為?
於是我從那只老舊的保險箱裡,取出兩本陳年舊書。一本是一九七二年出版的文集《寄給異鄉的女孩》,另一本是一九七三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螢》。以及兩張「著作權執照」與兩份內政部的公函。回想過去,當我看到書本裡的版權頁印著「著作權執照」時,莫不投以羨慕的眼光。於是在《寄給異鄉的女孩》出版後,我竟厚顏地興起向內政部申請「著作權執照」的念頭。並非惟恐這本書遭人盜印,而只是想過過乾癮而已。於是我請友人到台北市政府員工消費福利社代購申請書,經我依法提出申請後不久,內政部即以正式公函檢附《寄給異鄉的女孩》「著作權執照」寄予我,讓我興奮不已(時內政部長為林金生先生。林部長亦即是雲門舞集創辦人兼藝術總監林懷民先生的父親)。當長篇小說《螢》出版後,我亦如法炮製,因此,我同時擁有兩張「著作權執照」,及兩份內政部公函。現在正可與那兩本書相得益彰,做一個完整的呈現。
若以世俗的眼光來看,那只足足有百餘斤重的保險箱,裡面存放的理應是金銀財寶之類的東西才對。然而,除了上述兩本舊書,以及相關文件外,尚有一張我此生引以為傲的,那便是戰地政務時期,金門地區民間第一張「行政院新聞局出版事業登記證」(時新聞局長為錢復先生。錢先生為前台大校長錢思亮先生之公子,後曾任外交部長、監察院長)與六本32開(一至六期)既薄又不起眼的《金門文藝》,和三本25開的革新號,以及一張「中華民國雜誌事業協會會員證書」(時理事長為任卓宣先生。任先生為國內著名政論家,亦即是早年重要文學刊物《文季》發行人尉素秋教授的先生,主編尉天聰教授的姑丈)。
坦白說,我之於保存那些過去的東西,並沒有想到有一天會成為「文物」,或是可以拿到市場去拍賣。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那便是凡走過的必留下痕跡,既然沒有能力把《金門文藝》辦好,這些過去的東西卻能讓我緬懷爾時那段懵懂的青春歲月,以及為自己留下一個慚愧的紀念。然而屈指一算,這些過去的東西已歷經三、四十年的慘澹時光。即便成不了珍貴的文物,但卻是歲月的遺跡,每一件物品彷彿都隱藏著一個不欲人知的故事。其箇中之滋味,或許只有身歷其境者,始有切身的感受。當它們在陰暗的鐵櫃裡塵封多年後,台灣文學館竟有意讓它們重見天日,身為主人的我,除了樂觀其成,也與有榮焉。
然而,當這些過去的東西受到重視時,理應暗自竊笑才對。但相反地,我的內心卻有太多的感慨。原以為《金門文藝》這塊生銹的招牌經由文化局重新擦亮後,在經費無虞又有專業人員負責邀稿與編輯時,必可一期一期地辦下去。而萬萬沒想到,當這本刊物出版四十五期,備受文壇與各界肯定時,卻遭到某些政治人物無情的打壓,莫名其妙地把文化局編列的出版經費預算全數刪除。讓這本命運多舛的雜誌,又一次地遭逢停刊的命運,的確讓人痛心疾首。而這些揮舞著預算大刀的民意代表,他們能說出一個令人折服的刪除理由嗎?還是僅憑他們的權勢即可為所欲為?倘若如此,與戒嚴軍管又有何兩樣?還談什麼民主政治?還有什麼民主素養可言?當他們做出如此錯誤的決定時,難道不覺得汗顏?不感到愧對這塊土地和祂的子民?所謂人在做、天在看啊!歷史會記下這一筆的。
不可否認地,人的情緒一旦受到某種影響,往往會有激動的時候。此時,我必須心平氣和地來談談「手稿」,可是手稿兩字對我來說則有一點沉重。以前在電腦打字尚未普及時,惟恐字跡過於潦草,主編看也不看一眼就順手把它丟棄在字紙簍裡。為了要讓主編留下好印象,每每都是先打好草稿,再一字一句工工整整地把它謄寫在稿紙上,復把草稿紙撕掉,然後等待文章被刊登,或是稿件被退回。刊登出來的作品剪報保存,退回的稿件則順手撕掉。因此,幾乎沒有留下任何一篇底稿。
直到一九九六年,當我執筆書寫短篇小說〈再見海南島 海南島再見〉時,因一時大意而誤撕一張雙面草稿紙,致使在謄稿時不能連貫。儘管這篇小說源自自己的手筆,但無論再怎麼思、怎麼想,也想不出那個段落當初是怎麼寫成的,內心的懊惱不言可喻。於是在進行長篇小說《失去的春天》創作時,惟恐重蹈覆轍,就把初稿時寫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紙保留下來;謄稿請白翎老師幫我打好字後也一併保存,它也是我唯一留下的手稿。計有初稿一百六十六張(有B5、B4、A3、A4各種規格之影印紙,且雙面書寫),謄稿三百二十九張(600字稿紙)。往後創作均以電腦打字取代手寫。故此,我並沒有因刻意地要保留手稿而捨棄電腦打字回復已往的手寫。那非僅有點矯揉造作,也跟不上時代潮流。即便我的字跡潦草,甚至有「畫符」的意味,但我還是決定野人獻曝,提供二張草稿六張謄稿共襄盛舉。
談起「與作家來往的書信」,從我習作以來,與我相識卻又經常以書信談文論藝、或相互關懷的作家朋友少說亦有幾十位吧。並非我誇大其詞,數十年來收到諸友人的信件足有千封以上。但我並沒有保存信件的習慣,往往經過一段時間就逕行處理掉,但卻也保留一些較為特殊的。為了表示對策展單位的支持,於是我翻箱倒櫃找出幾封較具代表性的,其中首推文壇大師陳映真先生,以及韓國著名詩人初荑·金良植女士。
陳映真先生可說是近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著有:《夜行貨車》、《山路》、《將軍族》、《第一件差事》、《我的弟弟康雄》、《唐倩的喜劇》、《上班族的一日》、《萬商帝君》、《鈴璫花》、《忠孝公園》、《父親》以及《陳映真小說集》(一九五九─二○○一)全套六冊等書。其作品思想層次分明,文字獨具魅力,除了反映時代,更深刻地捕捉台灣社會的演變,為當代最被議論也最受肯定的小說家。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先生,曾於二○○四年以他的小說〈山路〉、〈兀自照耀著的太陽〉與〈將軍族〉編成現代舞蹈組曲,並以〈陳映真·風景〉為名,於同年九月十八日在台北國家戲劇院首演。陳映真先生受到的敬重,作品受到的肯定,我們可從這齣舞曲中得到印證。
映真先生曾於一九九八年九月與夫人麗娜女士,偕同其弟映三夫婦蒞金,並在寒舍小住數日。先生在文壇雖貴為大師,但為人謙虛,平易近人,有大師之風範,則無大師之倨傲。一夥人在我碧山老家古厝院子裡,無拘無束地話家常。然而,當我們觸及到文學時,先生自承受到魯迅、契訶夫與芥川龍之介等作家的影響,也因此而發展出個人的創作風格。他曾說過:「文學為的是使喪志的人重新燃起希望;使受凌辱的人找回尊嚴;使悲傷的人得著安慰;使沮喪的人恢復勇氣。」其對文學的詮釋,確乎有獨到的一面,讓我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感。先生現與夫人旅居大陸,除了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高級研究員」,並為「中國文協會員」(有給職)。台籍作家能受到中國官方如此禮遇者,先生可謂第一人。其書信一旦參與展出,勢必是一份珍貴的文學史料。惟受限於某種因素使然,在台灣文學館相關人員的建議下,只好重新放回原處妥為保存。
初荑·金良植女士為韓國著名女詩人,本名金惠晶,韓國梨花女子大學英文科學士,東國大學印度哲學科碩士。著有:《井邑後詞》、《初荑詩集》、《一隻公貓》、《鳥群的日出》、《瑞草洞的麻雀》以及《初荑 金良植 詩全集》等書。台灣創世紀詩社曾於一九九七年出版《初荑 金良植詩選》(許世旭、金學泉譯)。在其全集「別卷」裡,曾收錄洛夫、向明、張默、辛鬱諸詩人的作品,以及我的散文〈異國詩情〉。
詩人曾於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來台參加「世界女記者女作家協會」年會,並於會後蒞金參訪。翌年又偕同其夫婿蔡錫虎先生來金旅遊,由我充當嚮導,陪同詩人伉儷參觀浯島各景點。然而說來好笑,我既不懂韓文,亦不懂英語,而詩人雖能寫簡單的中文字,也略知其意,但卻不會說中國話。於是每當欲與詩人對話時,在無人可翻譯下,只好把中文寫在紙上作為相互溝通的橋樑。詩人回國後並沒有忘記遠在金門的友人,除了寄來人蔘茶,也經常來信聯繫。然她知道我不懂外文,因此每封信均附有一張印著韓文住址的小貼紙,以方便我回信。可是她的信並非以韓文書寫,而是中英文兼具。或許她深知英文是國際語言,如果我看不懂,找人翻譯並不難。假若用韓文書寫,可能就比較麻煩。詩人雖沒明講,但我卻能感受到她的用心。現下我把詩人寫給我的三封信提供參展,讓諸君同來領會可貴的異國詩情。
當我整理好上述物品時,卻無意中發現三張褪色的照片。那大約是民國六十幾年吧,台灣省作家金門前線訪問團,由總政戰部某中將副主任擔任領隊,團員計有:林佛兒、林文義、袁瓊瓊……等多人,均為當年文壇頗負盛名的作家。而值得一提的是,政二處負責此次參訪的連絡人,正是官拜少校參謀、承辦文宣業務的知名作家蘇偉貞小姐。
諸君都知道,金門地區自民國四十五年六月起即實施戰地政務試驗,直到民國八十一年十一月始告終止,前後長達三十六年又五個月之久。其間不僅被歸類為前線,也是戒嚴地區,台灣一般平民百姓想來一窺戰地面貌談何容易。除非逢年過節,工商團體帶著巨額加菜金或物質,透過軍人之友社的安排,以勞軍的名義組團前來,否則的話並非想來就能來的。但是國防部總政戰部總會視任務需要,在適當時機邀請台灣省作家蒞金參訪。其目的毋寧想透過他們的生花妙筆,報導金門守軍:有頂天立地,雄壯威武的氣概;有嚴肅沉著,泰山崩於前而不驚的定力;有行動迅速、機警、做事確實的習性;有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視令如命,絕對服從的本能;有殲滅敵人、反攻大陸的無比信心!或寫一些軍愛民、民敬軍,軍民本是一家人之類的溫馨故事,以達到文宣的目的。
那天,他們一行人搭乘軍機蒞金,復由金防部政戰部主任以及政二組相關人員陪同,乘坐迎賓車參觀島上的軍事設施與主要景點。晚上並接受司令官在擎天峰設宴款待,飯後到擎天廳觀賞藝工隊演出,簡直被奉為貴賓。當他們完成兩天參訪行程臨返台時,一夥人竟興高采烈地蒞臨新市里與我晤面。除了相談甚歡,也留下團體合照,林佛兒並特地為我和蘇偉貞及袁瓊瓊各拍了一張合照。時隔三十餘年後的今天,他們依舊馳騁文壇,且歷久不衰。為美麗的寶島,人間的天堂,寫下難以計數的不朽篇章,幾乎都是著作等身的作家。
尤其是蘇偉貞,離開軍職後又至香港中文大學進修,獲得博士學位後返國貢獻所學,現為成大中文系專任副教授。既是作家又是學者,令人既羨慕又敬佩。而時光匆匆,三十餘年的人生歲月已不知不覺中從我們的指隙間溜走。當那三張褪色的照片呈現在諸君面前時,勢必會勾起他們無限的回憶。儘管無情的歲月催人老,青春年華一去不復返,但遙想當年,彼此都曾年輕過,那幾張褪色的照片,不就是最好的寫照麼?
然而,當我整理好那些過去的東西並列出借展清單時,不禁捫心自問,它們真能成為「文物」嗎?我非僅沒有一點概念,更是懵然無知。但從文化局轉來「國立台灣文學館借展同意書」的條文裡,卻清楚地看到「陳長慶出借文物予國立台灣文學館」之相關文字。難道我已成為文物收藏家而不自知?當初把它深鎖在保險箱裡或許有先見之明吧。想到此,內心未免有點羞愧,那只足足有六十餘年歷史的保險箱,是岳父當年經營「金門客運」與「新成布莊」,在事業有成、財源滾滾時,用來存放銀兩的。
可是當三十餘年前我承接這個笨重的龐然大物時,卻有英雄無用武之地之感。甚至時間一久,保險箱的鑰匙已不見,密碼的旋鈕亦被鐵銹卡死,已完完全全失去應有的功能。因此,它只是虛有其表而已,一點也不保險。但縱然如是,它卻存在著某種紀念意義,在不能丟棄的情由下,只好加以利用,用它來存放那些過去的東西。但是,設若過去的「東西」真能成為當今的「文物」,似乎也該感謝這只失去保險功能的保險箱。如果沒有它,那些過去的東西或許早已棄如敝屣,焉能被台灣文學館視為文物,繼而參與金馬文學特展。
二○一二年十一月於金門新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