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洪流奔瀉千里--再談莫言短篇
又在朦朧間「看到哥站在杜主任面前,低聲下氣地說著什麼」,大嘴已經忍受不住,以吞下自己的拳頭做出無聲也是最強烈的抗議,小說最末這一段非常驚人,令我們好像看到了波蘭斯基著名電影《怪房客》最後的畫面:一個大嘴巴大到整個銀幕,發出「啊」的可怕的聲音,莫言是這麼結束他的小說的,給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他感到耳朵裡嗡嗡響,彷彿有蒼蠅在裡邊飛。他感到正午的陽光很刺眼,縱然所有的眼睛都在盯著自己,他還想喊叫,但喉嚨已經發不出聲音。他張大嘴巴,把自己的拳頭,用力地往嘴裡塞。他感到心中充滿了怒火,彷彿只有把拳頭塞進嘴裡,才可以緩解那種讓他幾乎要發瘋的激烈情緒。塞,他感到嘴角慢慢地裂開,拳頭上的骨節頂得口腔脹痛,牙齒也劃破了手掌上的凍瘡,嘴巴裡全是血腥的氣味。塞啊,終於把整個的拳頭,全部塞進去了。」下面的描述究竟是大嘴的夢幻錯覺或「塞拳頭」的實際效應已經變得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大嘴用特殊的方式對「階級歧視」和人生陷害做出了強烈的極端的反抗:「這時,他看到眾人臉上驚愕的表情。他看到神色有些慌張的杜主任對著神色茫然的哥說了一句什麼。他看到章老師指揮著學生把橫幅換好。他看到杜主任騎上車子,向村子深處疾馳而去。他看到哥從方麻子手裡奪過鼓槌子奮力打鼓,他看到鼓面震動所發出的聲音,與金色的陽光碰撞在一起。他看到那三輛拉著茂腔劇團演員的馬車,從大道上飛奔而來,車輪後邊,騰起來紅色的灰塵。」我們已經讀慣了寫實的小說,其實,現實生活中有很多真實故事是不完整的,既沒有完滿的喜劇結局也沒有動人之處,莫言式的荒誕處理,恰恰讓兩難之局輕輕化解,反而涵義深遠,畢竟「吞進拳頭」的驚人舉動非常人所能,意象特殊,用意良深。
《百楊林裡的戰鬥》也是寫文革最殘酷的一幕,用「戰鬥」而不用「武鬥」,也和「階級鬥爭是你死我活的鬥爭」相符合。當然,那種將群眾劃分成地富反壞右等九類並非文革才開始,早在一段長時期都是那樣了。社會嚴重分化,令莫言寫出這樣的菜刀隊和木棍隊決鬥的血腥場面,起因不過是趙家的驢子咬了書記的兒子一口。小說中出現「黑色人」應該是有所隱喻。最奇特的是兩隊的戰鬥最後也不寫實,而是發展到能夠在兩樹之間展開。《茂腔和戲迷》寫十年動亂裡的農村男女關係的淫亂,一個村莊里的好幾個婦女都迷戀上茂腔劇團裡的俊俏小武生,爭著獻身,以能和他們為伍為榮,小說的末尾,不忘幽默地帶上一筆;「第二年夏天,村子裡的女人們在一個月內生了十幾個孩子─麻子最能幹,一胎生兩個。
這些孩子長大後,有的像薛,有的像高,其中有八個都像小武生。他們目光炯炯,走起路來腳步輕捷,腳下彷彿踩著彈簧,天然地會翻空心筋斗。」《飛鳥》寫一群孩子受到極左思想的毒害,揪一個所謂地主婆來鬥爭和虐待的經過,真是怵目驚心,細節的描述非常逼真。當然,寫文革題材較有代表性的還是《冰雪美人》、《掛像》,不但篇幅比較長。而且寫得很出色。我在《閱讀莫言短篇札記》已經有詳細的解讀。《掛像》,題材十足大膽,寫不好會替莫言捏上一把汗,此篇內容反諷、批判個人崇拜、個人迷信,幽默滑稽融和了荒誕魔幻,尤其是最後,烈屬證好似有腳似的在地上滾動、小巷燈籠的搖晃、紙人發出的冷笑、令他的小說寫法獨樹一幟,幾乎沒有與任何一個作家雷同,原創性十足,其獨特的藝術性給文革悲情題材塗抹了黑色幽默的色彩。
語言特色:汪洋恣肆猶如大洪流暢酣淋漓一瀉無盡
莫言的文字異常好讀,猶如瀑布,從高山一路奔騰,到了懸崖峭壁,突然猛烈一沖而下,來勢異常兇猛:也像堤壩裡的水因為暴風驟雨而漲滿,堤壩再也承受不住壓力,突然一朝崩裂決堤,水流衝力甚大地向地勢低的地方衝去。讀莫言,我們從不會有半途拋錨不想卒讀的感覺,相反的,往往是一書在手,愛不釋卷,欲罷不能,被緊緊吸引住。形容得較為準確的是評論家陳思和和劉再复。陳思和肯定了莫言的敏銳感覺後,也談到了他的不足:「《檀香刑》表達了作家運用各種民間語言的高超能力。莫言的缺點是寫得太多,有的長篇小說寫得太長就顯得精練不足………」。劉再復是這麼說的:「黑暗、恐怖、飢餓相伴的兒童時代贈給莫言不拘一格的的心靈,天馬行空的個性和活潑到畸形的感覺,從而也導致他的千奇百怪的夢境和對自然、社會、人生的驚世駭俗的看法。」「刻在骨子裡的記憶和根深蒂固的童心,使他衝破一切教條的羈絆而把想像力發展到極致。」在劉再復評價莫言的作品中,以這一段評價最為中肯準確。莫言說過,作家寫作,應該調動人的所有感覺包括觸覺、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等,作品才會顯得真實,然而他的敏銳的感覺很奇異,與常人是不同的,例如,他喜歡綠色、紅色、藍色,尤其是綠色,很多東西物件在他看來是綠色的。他看得到光線發出的聲音:「我聽到太陽光線與石頭橋墩碰撞發出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細小的雪花抽打著窗戶上的白紙。」(《靈藥》)他也能看得到聲音中的顏色和和溫度:「這聲音灰白陰冷,給我留下極恐怖的印象」(《麻風的兒子》)。他的長篇《檀香刑》刻畫酷刑細緻逼真令有的讀者無法卒讀,縱然是短篇,也不乏細緻到連電影也未敢拍攝的場面,寫解開死者肚腹挖膽臟的文字有聲有色有氣有味、駭人聽聞:「我聽到『咕嘟』一聲響,先看到刀口兩側的白脂油翻出來,又看到那些白裡透著鴨蛋清的腸子滋溜溜地竄出來。像一條蛇,像一堆鱔,散發著熱烘烘的腥氣。」(《靈藥》)他的文字的通俗細緻生動也是一絕,形容男嬰的小雞雞「一眼就看見了那肉蛋子雙腿間凸著一個花生米大的肉芽芽」(《地道》)。他的長句有時多達79字一氣呵成而不斷句:「……但都比不上三十年前青島歌舞團下來慰問他們的知青演出革命現代舞劇《沂蒙頌》時在寒冷的露天幕後披著軍大衣戴著大口罩身材高大健壯皮膚黝黑一臉大麻子的那個女人的嗓子好。」(《天花亂墜》),有時卻短到一字兩字:「高亢的歌聲起了,哭聲低了,落了,啞了。一輪銀月升起了,紅雲淡了,散了,沒了。」他很幽默詼諧,不時有粗言俗語:「雞巴插在牆縫裡」、「多年的老×飛上天!」有時我們會感覺到他在某些地方或許也可以省略一些字,但更多時候會為他的語言洪流而受到一種非常舒暢的藝術感染力,拍案叫絕。許多人把文學作品寫得文字艱深拗口難讀,雕琢得過分,也沒有趣味,但大師莫言能夠把他的小說結合了歷史、民間傳說,將一種充滿中國喜聞樂見形式的民間語言現代化,寫得趣味十足,令讀者閱讀意欲大大加強,這是了不起的本領。他一部有一部的創意,但大家都看得明白,毫不吃力,他絕不玩弄技巧、拒絕讀者,實在太有創作誠意了。他獲諾獎正是實至名歸啊。但比獲獎更重要的是他為中國文學做出了貢獻,給我們寫作者以許許多多的創作啟發。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