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鄉村
人老懷鄉,因而有了「十個老人九個愛講當原初」這句老話。我雖然「入城」已有30多年,但小時候鄉下那種既艱苦,又有樂趣的田園生活,至今還是記憶猶新。
老家就在三秀山前。三秀山以其「三峰秀出,狀如筆架」而名。清乾隆六年(1741年)舉人劉紅茱(東橋人)《三秀山賦》開篇便以「屹三峰以立地,壁兩峽而函天」麗句描繪三秀的形勝。三秀山與安溪接壤,是古同安的最「內地」,因而也成了金門鄉親徙居避難的聚落。如後塘、後壩、大尖的顏姓,來自金門顏厝(賢聚);後蕭彭氏,來自金門沙尾;壟尾辛氏,與金門西門外辛氏同祖;後溪陳氏,則是金門陽翟「浯陽」的派裔。大概是風水寶地,不少金門籍的的鄉賢名宦卒後也在三秀山前長眠。如三郡知府陳健及其次子陳甫烈(陽翟人),明嘉靖十三年(1534年)同安縣惟一的文舉人林可棟(烈嶼東林人),樂至知縣蔡用明(蔡復一父親),天啟二年(1622年)進士陳昌文(古區人),贈中憲大夫陳櫛(陳基虞祖父)等,甚至康熙年間巡視西沙群島的水師將領吳陞(本姓黃)的「欽賜祭葬」墓也在三秀山麓的莊上。
三秀山前的鄉村近山遠海,鄉民世代務農,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耕生活。小時候讀過一些古詩詞,迄今還胡亂記得一些佳句。如,「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晉‧陶淵明)、「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轉黃鵬」(唐‧王維)、「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宋‧趙師秀)、「燕子巢邊泥帶水,鵓鳩聲裏雨如煙」(明‧沈明臣)、「吠犬鳴雞村遠近,乳鵝新鴨岸東西」(清‧查慎行)等。這些數百年甚至上千年詩人筆下的田園風光,我在這個小地方也有親自感受。有些勞動生活的場景,在我們生活的年代也隨處可見。如,「良人猶恐催耕早,自扯蓬窗看曉星」、「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田夫拋秧田婦接,小兒拔秧大兒插」……至今回想起來,仍是歷歷在目,而且饒有趣味·
鄉村環境美,空氣好,可謂是「四時佳景在鄉村」,這也是今天發展「鄉村遊」的重要資源。老家七十年代叫果園公社,這裏成片的龍眼果樹密密麻麻,蔽天隱日。每到暮春初夏,那滿樹盛開的龍眼花花氣襲人,似乎用手一抓,都可以抓到一把「龍眼蜜」,真讓人有「家居綠水青山畔,人在春風香氣中」的愜意。那時晚上的月色很白,深秋月夜上山吊烏(桔槔)澆灌水稻、花生、甘蔗,那月光如晝,連狹窄彎曲的田埂也清晰可辨。
當然,早年鄉村生活貧窮,「要睏(睡)無床鋪,三頓番薯箍(地瓜塊),串(專)穿破衫褲,無錢通娶某(老婆)」。六月暑天,熱浪滾滾,用文學家的語言說是空氣熱得像劃根火柴就能點燃似的。在花生地裏摘花生,一絲風都沒有,四周也無樹蔭,中午吃飯(多為可照人影的番薯乾粥)也蹲在地角。下田插秧,陽光炙背,田水燙腳,叫「上下煎」,與白居易描寫割麥時「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受熱程度無異。1961年暑假我到天馬農場插秧,整天自個兒插6×6寸一畝水田秧苗得壹元工錢(人民幣),今天祗能買根油條。但是,也正如大陸作家賈平凹在《我是農民》文章中所說,「真正的苦難在鄉下,真正的快樂在苦難中」,也就是說,苦中有樂。三餐清淡,但那多纖維的地瓜,自制的豆豉,磨破皮的糙米,長在石壁上的山橄欖,據說還是當今老人益壽的食品。雖說成天「頭殼淡淡(低頭),天光做到日暗」,但聽說有人會「邊走路邊打盹」,倒少見有「長期失眠症」的人。至于逢年過節,那土礱聲(磨谷)、碓臼聲(舂米)、鑼鼓聲、爆竹聲,聲聲入耳,真有「日映春暉農家樂,風吹綠竹山村歡」的美景。
曾幾何時,隨著舊城改造、城鄉一體化的建設,這些美麗的鄉村景色與苦難的生活一並消失。前不久看到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馮驥才在天津的一次講話,他說中國每天消失80-100個村落;而過去的十年中,中國總共消失90萬個自然村。遠的不說,就說閩南沿海一帶,鄉村不斷萎縮,村落的原始性及吸附其上的文化性也隨之不存。從前「龜挑燈,蛇拍鼓,田嬰(青蜓)扛轎目吐吐,水雞(青蛙)舉旗撞八肚(肚子)」動物娶親的幻景也無物想像了;「過門更相呼」、「言笑無厭時」的鄰里情趣也少了(現在住同幢樓的人互不相識非常普遍)。大家都住在千城一面的水泥房裏,也正如大陸一位官員所說:建築洋了,特色沒了;城市大了,空間小了;人口多了,交往少了。貧窮、落後的舊鄉村需要改造和發展,否則人民生活的幸福指數難以提升。有些鄉村的房子,是「祖公有才調(本事)窗起,子孫無才調窗修理」,以致破爛甚至荒蕪。有些早期修建的房子,連「粗桶仔巷」都沒有,「舂牆」的牆壁也不留窗戶。因此,沒有改造,實在不宜現代人生活。但是,城鄉改造,不能一味推倒重建,這樣會割斷歷史文脈的延續和城區基本肌理的喪失。「因為不管新創的有多好,沒有任何的新物是可以彌補破壞所帶來的損失」(1975年《歐洲建築遺產憲章》)。現代經濟可以打造強勢文化,但創造不出歷史悠久,積澱深厚的傳統文化。特別是一些有著文物價值或紀念意義的建築物,隨意拆除,等于自我毀滅。例如,梁思成、林徽音伉儷是中國文物保護的一代宗師,可他們在北京的「梁林故居」被蕩為平地,這怎能不讓人酸鼻?
正當我們為不斷消失的村落和淪陷的故鄉歎息的時候,值得慶幸的是,在昔為「同安海中山」的金門島,還保留著一片算是比較完整的舊村落。金門如今有「海上桃源」、「浯洲驚豔」、「鬧市外的人間仙景」、「悠閑的退休天堂」、「民為幸福感最高的地方」種種美稱。十年前老朽寫過「金門是閩南文化研究基地」的小文(見《金門日報》2002年1月9日副刊)。一位嫁到金門的廈門新娘感觸金門有四好:環境好,空氣好,治安好,福利好。我想這些讚美都是外人對鄉村消失的懷念,也是對金門今後建設的期盼。這些年來,金門不能說沒有變化,但在全球化大市場沖擊下,還能保持這種原始自然的風貌和特色,實屬不易。記得李蕙香小姐在一篇文章中寫道:金門「到處是綠意盎然,鳥語花香,田間的老牛、小鳥、雉雞總是那麼悠閑,見到人或車,一點也不慌亂;阿公、阿媽的臉上總是挂著知足的笑容,見到人就打招呼;而孩子無不天真的嬉鬧著」,這彷彿就是陶淵明《桃花源詩並記》「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的圖景。還有許玉音小姐筆下的金門風光:「陽光下座落田中的紅瓦屋,綿綿綠草上悠閑漫步吃草的牛隻,陌上不知名鮮豔可愛的小野花,環繞的青色山脈,交織在澄澄藍藍的天空,四季變換」。難怪作家龍應台到金門會有如此感歎:金門「如果歷史遺蹟消失,就真的可怕了,還好並沒有讓我失望。」
朱熹860年前任同安縣主簿時,跨海到浯洲(金門)「採風島上,以禮導民」。據說當他登上青坪山北望平林里時,依據「格物致知」的原理,口讖「此日山林,即他年儒林」。朱文公讖,果然「有影」,爾後島上科舉聯登,簪纓輩出,成為名副其實的「文化島」。可惜朱子沒有留下「今日儒林,他年樓林」的讖語。在下凡夫俗子,沒有先見之明,不敢妄加揣測。但舊城改造似乎是大勢所趨,金門處于包圍圈,什麼時候也是「高樓林立」誰也說不准。但對金門這方「淨土」,包括外地的遊客都有這樣一種共識:要珍惜,即使建設,也要多保留,少破壞。現在金門縣政府正與泉州、漳州、廈門聯袂把「紅磚古厝」打包申報「世遺」,不管成功與否,這是加強文化遺產保護的良好契機,對于凝聚共識,留住民族之「根」都有呼喚作用。李福井先生認為金門應打這樣的旅遊廣告:到金門找回童年。金門確實能為那些「故鄉淪陷」的人拾回失去的記憶。前不久看到一則消息,說是恒春市花錢請人提出一句城市口號:「恒春,一座叫春的城市」,結果遭人詬病。我倒是從中受到啟迪,金門是不是用這樣的口號:金門,一座活的閩南文化生態島。妥否,請鄉親指教
壬辰年陽月 于古莊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