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美醜良知的光輝--談莫言短篇
莫言多次說過,寫作不能站在任何階級、政黨的立場,而應該站在全人類立場來寫作。我的理解,作家不能高高在上,好似一個法官,在文學作品裡對人物做道德審判。社會是複雜的,作家應該站在人性的立場、憑良知來寫他的小說。人性論在中國大陸已經批判很久了,可是它有無窮無盡的強大生命力,莫言寫作題材百無禁忌,在他的多篇短篇中又再次煥發出動人的美麗的良知和人性的光輝。讀他的《糧食》我們會禁不住熱淚盈眶,向赤子莫言脫帽致敬,並為普天下偉大的母親灑下一腔熱淚!當然,還有多篇短篇,都是那樣牽動人心,叫人連讀幾遍都不嫌多。
莫言寫人在極度艱難的環境和條件下的掙扎求存,力透紙背,入木三分。《糧食》堪稱其中的代表作。《飢餓》寫人在飢餓狀態下的聰明智慧和求生本能,《地道》寫捍衛生育下一代的女性權利,《飛鳥》寫特殊年月童稚的潔白心靈如何被「階級鬥爭」污染和毒化,《靈藥》寫如何在死者身上找「靈藥」的駭人聽聞的恐怖故事。我們相信莫言小說的很多素材來源於真實生活。僅是這幾篇都已值得我們細心閱讀,認真思考了。少數人因為莫言的政治身份而擬抗議他獲諾貝爾文學獎,看來根本沒有讀過他的作品,完全不知道他批判黑暗揭露醜惡極為大膽嚴厲,毫不留情。當然,他獲獎也絕不是他作品裡的政治。他的小說的確精彩,幾乎每一篇的藝術性都夠高,他所選的題材都顯示他的世界性、歷史性的廣闊視野。他憑他的良知,站在人性的高度上為我們寫出11部長篇。100多篇中短篇。
《糧食》以五十年代中國大陸土改後到六十年代初期那幾年的大飢荒為背景。在讀之前,我們最好地了解一下莫言的童年經歷。出生於1955年的莫言,從小到七八歲就嘗夠了飢餓的滋味。他的家很窮,五六歲大的時候,他在寒冬臘月裡只穿一件破爛的單衣在雪地上滾爬,因為飢餓,他和同伴整天在大街小巷裡像小狗一樣嗅來嗅去,到處找食物吃。令人吃驚的是,因為沒有食物果腹,他們就啃樹葉,樹葉啃完了就啃樹皮,1961年,村里來了一車的煤塊,他們一湧而上,抓起煤塊就啃。由於飢餓,莫言身體成了皮包骨,只有肚子凸起像個大水罐。莫言的《糧食》主題就是寫飢餓,是以他的母親為原型的,寫他的母親和村里的好幾個女人如何偷食物。偷食之外還偷出技巧,包括豌豆、玉米、穀子等糧食,當時,如果是藏在褲腿裡,那是逃不出保管員的檢查的,母親(小說裡用「伊」作代表)自己一個人偷食,又無法顧及家中老小。她想了一個方法,囫圇吞棗地將豌豆吞下去,然後想辦法再吐出來:小說原文異常生動,不妨引用原文:「伊回到家,找來一隻瓦盆,盆裡倒了幾瓢清水,又找來一根筷子,低下頭,彎下腰,將筷子伸到咽喉深處,用力撥了幾撥,一群豌豆粒兒,伴隨著伊的胃液,抖簌簌落在瓦盆裡………伊吐完豌豆,死蛇一樣躺在草上,幸福地看著孩子和婆母,圍著盆搶食。」僅是過了幾天,母親就不需要利用筷子等工具了,伊的技術大大進步了,只要面對瓦盆裡的清水,條件反射就產生了:「伊的技術精進,再也不需要探喉催吐,伊只要跪在瓦盆前,略一低頭,糧食便嘩啦啦倒出,而且,很多糧食粒兒都是乾的,一點兒也未被胃液玷污………」當時保管員的檢查很嚴,出門時要請所有女工漱口,看有沒有糧食的碎屑,有碎屑即證明有偷食,可是母親是囫圇吞棗,當然沒有碎屑,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莫言在小說末尾,為這位偉大的母親做了一番重複的描述,猶如一座偉大完美的雕像令人仰視,我們心中真是無限淒楚無限感動,那是一位多麼高大的母親形象,普天下有多少這樣的母親啊--「伊就這樣跪在盛了清水的瓦盆前,雙手按著地,高聳著尖尖胛骨,大張著嘴巴,嘩啦啦,嘩啦啦,吐出了豌豆、玉米、穀子、高粱………用這種方法,伊使自己的三個孩子和婆母獲得了足夠的蛋白質和維生素。婆母的像高壽,孩子發育良好。」讀到這兒,難道您的眼睛不潤濕?
如果說《糧食》引發我們多重思考--包括了人性的本能在惡劣的條件下可以發出驚人的力量、我們應該珍惜糧食、母愛是永遠無償的、超階級的,在文學創作上我們不該有什麼禁忌等等方面的啟發的話,那麼寫生育題材的《地道》無疑也是一曲人性的凱歌、生存尊嚴、生育權利的精彩演繹。在此篇用幽默語調書寫成的短篇裡,莫言令人笑中有淚地寫了農民方山和他的老婆怎樣用特殊的辦法對付幹部們對已經有孩子、肚子卻再大起來的孕婦想再生的粗暴干涉。方山夫婦已經生了三個女孩,為了香火不斷,不甘心「無後」,竟然很早就在家的院子地下挖了一個很深很長的地道。除了防備風聲緊時有關人士的檢查,也好在分娩時有個安全的地方躲藏和生產。小說寫得緊張緊湊幽默詼諧。那一天,一方面幹部派人捉孕婦送到衛生院,動用拖拉機把孕戶的屋子拉倒,另一方面是方山夫婦在地道裡的緊張逃竄。他們從「地道戰」(以前與日本鬼子)得到啟發。到了臨盆當兒,丈夫看到老婆的雪白肚皮上竟然寫了兩個大字--「女人生孩子,瓜熟蒂落,自然現象,幫什麼?方山嘴裡說著不幫,但還是把老婆扶到麥秸上躺下,幫老婆脫了褲子,他看到老婆圓溜溜的青肚皮上那兩個紅漆大字:『兒子』,忍不住笑了起來。………」方山在地底下聽到女兒哭著被拖走,聽到自家的屋被拉倒的聲音,但老婆順利生了個男孩,他興奮地大喊:「老婆,我們勝利了!」這個生育題材,莫言還用長篇寫了《蛙》,書寫得更加淋漓盡致。
《飛鳥》和《靈藥》篇幅也很精短,讀來也叫人感慨萬分。《飛鳥》敘述十年動亂年月,人妖顛倒,許多年齡很小的孩童,原來的心靈還是一張純潔的白紙,可是「階級鬥爭」的毒素深深地浸入他們的腦袋。猶如打進了毒針,令他們變得喪失理智,極度瘋狂,把人不當人。他們閒得無聊、悶得發慌,竟然要求揪鬥校長的續弦尚秀珊來玩一玩,他們把她抓到沙灘上百般批鬥還進行人格侮辱,還威脅她要強姦她。不過是孩子啊。他們的心智好似被魔鬼控制了,真是駭人聽聞。還好,小說也在最後露了亮色,他們的家人都嚴厲呵斥孩子「我」,姐姐揪著「我」的耳朵,娘扇了「我」一巴掌,爹接過姐姐遞過來的鐵鍬,把鋒利的刃兒抵到「我」的脖子上,一家人都大罵「我」是「孽障」。幸好奶奶在關鍵時刻出面請大家原諒「我」,正義的力量還是戰勝了邪惡,可憐那無罪的女子尚秀珊卻受夠了非人的折磨。《靈藥》令人想起了魯迅先生的名篇《藥》,正如莫言的《長安大道上的騎驢美人》教人聯想起魯迅的《示眾》一樣,含意深遠,也叫讀者讀之觸目驚心。魯迅的《藥》寫華老栓用被殺頭者的血蘸饅頭為孩子醫病的故事,批判中國老百姓的愚昧無知、麻木不仁;《靈藥》寫「爹」和「我」等候惡霸地主馬魁三和偽村長欒鳳山被槍斃多時,他們死後,還未斷氣,爹就迫不及待地對他 胸剖肚,挖取他們的膽臟,榨出它們的汁液,企圖給奶奶治病,誰知奶奶喝了,一旦知道是人的苦膽,怪叫一聲,頓時驚斷了氣。同樣描述和刻畫人性,這兩篇寫的是人性中的醜惡。在《飛鳥》中,善惡交戰,告訴我們以鬥爭為樂並非老百姓的本性,在此篇裡我們很感動地讀到了莫言的懺悔意識,儘管他用了奶奶的有味笑話結束了全篇,我們卻在啼笑皆非中讀到了莫言的良知和反省;在《靈藥》中,我們讀到的是嚴厲的批判和反諷。兩篇都是畸形年代瘋狂政治的輓歌。
莫言的人性傑作《麻風的兒子》也極為精彩。他塑造人物一向不遺餘力,多數有人物的原型,塑造起來往往有事半功倍之效。除了《糧食》中的母親令人久久不能忘懷之外,張大力這個麻風的兒子也多次出現在他的小說中,至少在《麻風的兒子》裡塑造得非常成功。有一次大家在田裡勞動,保管員將他們的糧食挑到田裡,大家都有自己的搪瓷缸子,可是大家害怕麻風病患者的東西,因此保管員沒有把他的飯包放在大家的飯簍內,而是吊懸在扁擔上,最初張大力並不知道,依然將手伸進了飯簍,張大力的麻風手像電影大特寫那樣出現在大家的視線內--「我看到張大力那隻小普桑一樣寬大的、熱切切地伸向飯簍的手尷尬地僵住了,那隻手骨節粗大,皮粗肉少,宛若一個被囚的響馬。那隻手上沾著植物的汁液,顯得邪魔鬼魅。令人生畏。」由於大家向他投來歧視的眼光,他發怒了,猶如一隻受傷的野獸,「把那包連同包裡的飯連同拴在包襻上的搪瓷缸子」像扔鐵餅一樣甩了出去,這還不足於洩憤,更可怕的驚人之舉,是他還挖起一塊新鮮的牛屎,托在手掌裡,給眾人看了看,然後,大口大口地吃下去。吃完,莫言不忘刻畫他投入勞動的雄渾美麗形態:他「彎下腰去,揮舞鐮刀,割起麥子來。」「我們都站起來,看著那個剛吃了一塊新鮮牛屎的高大青年在廣闊無垠的金黃色麥田裡進行著勞動表演。優美的勞動,流暢的勞動,賞心悅目的勞動。我們都急不可耐地撲向麥田」。這一段寫的很美,讚頌了麻風病患者的勞動品質。
將官場的飯局文化揭露得淋漓盡致的有題目很吸引人的《倒立》,為什麼會有「倒立」呢?原來被提升為部長的孫大盛,有一次請了好幾位官員吃飯,新華書店的副經理小茅房和他的老婆謝蘭英都出席了。謝蘭英有姿色,身材又好,以前還在舞台上表演過「倒立」,於是她很自然地成為話題的中心,所有的焦點很快就轉移的謝蘭英身上;那些官員敬酒勸酒的對象,也慢慢地以她為對象。小說不厭其煩、生動地鋪排對話,將那些官員的意淫及好色嘴臉充分生動地表現出來,小說到最後,還叫謝蘭英表演「倒立」。已經喝得有五分醉的謝蘭英,當然無法拒絕,當場表演起來。但見謝蘭英「咬著下唇,鼓足了勁頭,雙臂往地下一撲,沉重的雙腿終於舉了起來。她腿上的裙子就像剝開的香蕉皮一樣滑下去,遮住了她的上身,露出了她的兩條豐滿的大腿和鮮紅的短褲。大家熱烈地鼓起掌來。謝蘭英馬上就覺悟了,她慌忙站起,雙手捂著臉,歪歪斜斜地跑出了房間。」其中那句「大家熱烈鼓起掌來」真是可圈可點。中國人的飯局文化幾千年不絕,只因花國家的錢來請客從古到今早形成傳統,不受限制和批判,送禮可能會被視為賄賂貪污,但用公家的錢請客吃飯倒是光明正大。中國人不但好吃、好飲,還「好色」,酒酣時心就熱,最好是有美女在座相陪,不但相陪,而且最好能喝幾盃,能為您斟酒,而且最好還是能唱幾首,甚至表演一些特技。《倒立》全篇充滿了意淫情味,莫言寫得很高明,多處多次的對白真是令人拍案叫絕。小說的末尾,見到半裸的美女,官們終於鼓起掌來,徹底暴露了這些高官的醜惡靈魂。如果說文革的災難還比較容易理解和戰勝的話,那麼這類在飯上的腐敗恐怕更隱蔽更難改善,人的靈魂被腐蝕都是不知不覺的。如果說,飢餓的感覺還令人腦子有點清醒的話,那麼吃得腦滿腸肥,肚腹圓圓,只能叫人沉沉,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姓啥名誰了,而緊接著「飽暖」而來的通常就是「思淫欲」了。《倒立》真不失為「官場百醜圖」,寫得精彩絕倫何等好啊!
人性的回歸,讓我們讀莫言的人性短篇時,竟好像在讀一篇又一篇的外國短篇小說。我們應該被他的大悲憫、大慈悲、大批判、大反省致以最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