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的風
四、五十歲的人,得面對二個現實的問題,其一是自己身體步入中年期,其二是父母輩的老化凋零。近來朋友見面的話題常常是誰做了定期健康檢查或誰的身體微恙了,情緒變得有些灰暗。尤其看著自己親人不敵歲月的摧殘,逐漸老化的身軀,心中除了不忍、不捨,也對生命的無法永恆的定律有更多的理解。不願面對的生老病死,卻一幕幕地在身邊無情的呈現。
父親住院期間,對醫院有種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不安定感」。加護病房更是一個讓人充滿希望,又會令人傷心欲絕的地方。看著有人從加護病房轉出到普通病房,很替他的家屬欣慰;同期間有一位住安岐的老先生因中風昏迷不醒,因彼此都有親人住在加護病房,很能了解彼此的心情,所以每到探視時間彷彿是一家人般的互相打氣,互相安慰。盼望奇蹟會出現,盼望看到醫師樂觀的臉孔。耽心插在父親身上的醫療儀器是否正常?緊緊凝視者外部呼器。看著父親的心跳始終超出正常值,我們的心也始終高高懸著,深怕突然哪一個數值變壞,生命就會出現變化,生命無法計量嗎?或許可以?否則我們怎麼會對著每個數值惴惴不安?
父親剛過世的前一,二個月,每到晚餐時刻是我最不習慣的,有一種父親會打電話來的錯覺。有幾次幾乎脫口而出「阿公怎麼還沒打電話來?」這十幾年,我們幾乎每天至少通一次電話,內容很簡單,通常是我們一家大小輪流接聽電話,父親叮嚀我們要吃飽,要吃好,要注意天氣,要多穿衣服。聽姐姐說,他們都是一大早就接到父親的電話,可能父親知道我早上比較忙,這樣也好,「您每天早晚都有事情可以做,稍稍可以化解您寂寞的日常生活」,所以我都刻意等著父親打電話來。
很多人是做了父親才學會當父親,我是做了父親才懂得當兒子。知道養兒不易,所以更努力當一個好兒子。去年的春節期間,父親坐在慣常坐的椅子,我坐在旁邊的另一張椅子,與父親一起泡茶,閒話家常。突然父親說:「阮這世人,你對阮,阮已經夠達了」,我默默無語,「能得您如此讚許,一切都值得了」。從小,我就很少惹事生非,也很少違背父母的教誨,我最大的「違背」,應該是沒有依照父親的期望留在金門就業,陪伴在他身邊,這也是我這一生很大的遺憾。做父母的很矛盾,孩子還小的時候,拼命送他們去補習,到外地就讀,甚至出國留學,期盼他們將來有出息,等到孩子真的長大了,其實心願變得很小,只希望他們成家立業,平安的過一生,在自己隨時看得到的身邊。這樣的心情,我也是當了父親才慢慢的懂了。
父親過世後,整理他的遺物,發現置物間有二張長板凳,全新的,我問大哥,他才說出原委:幾年前父親託人訂做了此二條板凳,依金門人的習俗,準備身後鋪「水床」用的,甚至父親還準備了三塊床板…。聽了,心中說不出的難過。我應該更細心的觀察到父親已經年老,陪他面對生死的孤單,我應該挪出更多時間回金門陪伴父親。「您一生不喜歡麻煩別人,連水床用的板凳都自己準備,您可以如此豁達面對生死,我是不是也應該收拾淚水?」無限的懺悔,無盡的自責,只能默默祈願父親一路升天成佛。
最痛苦的時候是父親住院後的這三個月。眼看著父親敵不過歲月的摧殘,摸著父親日漸消瘦的身軀,自己卻無能為力。生命的開始,總是充滿了喜悅,為什麼生命的終結,不可以是一段完美的樂章?曾經我的心裡想過,「以您九十幾歲的高齡,又一向無病無痛的健康身體,您可能平順地在睡夢中辭世,而我要用感恩與平靜的心,歡歡喜喜地為您辦後事」,所以我的眼淚已經在父親健康開始惡化的那三個月流完了,既然再多的眼淚也留不住父親的健康,再多的呼喊也得不到父親的回應,我只能承受這事實。「在您的告別式上,我並沒有特別哀傷。一生喜歡熱鬧的您,我們兄弟姐妹決定給您一個風風光光的最後一程,用金門目前最大的靈堂,在您一生服務的西園鹽場廣場舉辦您的告別式,這是我們能為您做的最後一件事,您應該可以放心的了無遺憾了吧?」
去年的偶然間我說想再蓋一間新房子,之後,父親積極的催促我,所以房子很快就動工了,但父親的健康卻日漸退化,猶記得房子奠基那一天,您非常高興的告訴我:這比我送您一千萬還讓您高興」。但遺憾的是,父親來不及看到房子的完工。有人說:老年人如果已經完全沒有罣礙,身體反而衰退得快。「也許我不應該那麼快蓋房子,讓您有所期待,也許您還可以多陪我們幾年;但當時我想的是,也許蓋個新房子能讓您再快樂的多過幾年」。對或錯?隨著父親的辭世,已經變得沒有意義了。
父親沒有其它「不良嗜好」,只有抽菸這項老習慣。因為父親身體一直很健康,這麼多年來,我們不曾勸他戒菸,甚至最常買給他的也是菸。談到抽菸,在醫院聽另一病患家屬說:「他父親一生很節儉,捨不得吃好,抽菸也是吃最普通的牌子,但另外的口袋會放一包外國菸,請朋友抽或者在人多的時候才抽,怕讓人說子孫不肖沒有好好奉待」。父親生性樂觀,也很開通,並不會「太省」,所以我們小時候都喜歡跟父親出門,因為通常可以上館子。四姊回憶說:「她小學時,過年您帶她去買衣服,選來選去四姊只看中一套最貴的大衣,您猶豫再三,卻拗不過她的哭鬧,只好忍痛買了下來,在當時公務員薪資不高的年代,那件大衣買回家後,您和四姊都被媽媽痛罵一頓」。二種不同型態的父愛,但同樣令人動容,令人不捨。
再傷心的事情都會成為過去,再深的傷口都會癒合,只是究竟需要多少時間?我不知道。我留下一個父親泡了二三十年的茶壺當紀念,還有一張父親親手寫著一些日常電話的泛黃的民國九十二年的日曆紙。兄弟姊妹突然失去共同的中心,以後相聚的時間變少了?記得今年初二女兒回娘家的日子,「您拿著一疊紅包,依序發給孫字輩以下的子孫,當時整個客廳洋溢著歡笑,阿公、阿祖聲聲迴盪著」,望著如今空蕩蕩的客廳,辦完父親的後事,我有一種曲終人散的孤寂。
我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您當初那麼鼓勵我在金門蓋房子,是不是為了希望我以後有更多回金門的理由?是不是希望這個家能持續團聚著家人」?以前我門回金門父親總會在家門前等著我門,以後或許我也會那樣等著我的子女回家?這就是生命的延續吧?在往機場的路上,我特意打開車窗,金門的風,微微地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