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央社》新聞得知，「豆導」鈕承澤先生，決定以一九六○年代國共對峙時期的軍中樂園為題材，拍攝一部名為《軍中樂園》的電影，並要把這部片子獻給他的父親。放眼當今國內外影壇，大小導演可說無數，可是又有誰想過要拍攝一部別出心裁的作品獻給自己的父親？現下，我們姑且不論豆導獻給他父親的用意是什麼？也不必去追問其尊大人究竟與軍中樂園有何關係？值得肯定的是他的用心和孝心，以及對這段歷史的青睞。
豆導曾於今年夏季某天，透過文化局周祥敏課長與我連繫，謂他們將於近日蒞金，希望能與我晤面。然我因罹病在身、情緒低落，竟不通人情地一口回絕。周課長亦能體恤我的實情，除了不便勉強，亦言及會向豆導轉達。想不到翌日，豆導的助理則逕行來電與我連繫，並把他們擬籌拍新片的構想簡單地向我敘述，希望他們抵金後，能和我談談關於金門特約茶室的二三事。從她的口氣中，我能感受到他們的誠意，以及迫切地想瞭解戰地文化的心境。為了不再拒人於千里之外，經過短暫的思考，我終於答應與他們會晤。
儘管金門文史工作者無數，但若要談論特約茶室這段歷史，想必我會較其他人更深入，這或許也是豆導找上我的原因。並非老朽大言不慚，我不僅有多年的業務承辦經驗，亦因業務需要而經常走訪各茶室，或因處理突發事件而與侍應生有近距離的接觸。對特約茶室的經營形態，對侍應生的日常生活，以及其內部的林林總總，可謂瞭若指掌。然而，當年在民風保守的情況下，一個純樸的在地青年經常進出軍中樂園，並不是一件什麼光彩的事，善良的鄉親想不以異樣的眼光來看待也難。幸好我自有分寸，也獲得長官充分的信任，並未曾有逾越職務上的行為而遭受外界的批評。那時，只是善盡一個承辦人員的職責而已。如此，它也是我毫無忌諱，敢於著書及接受媒體採訪、或為導遊授課，光明正大來談論這段歷史的主因。但萬萬沒想到，經過數十年歲月沉澱後，這段過去的歷史竟還能受到重視，甚而將以舊時「軍中樂園」的名稱搬上銀幕，的確是我始料未及的。
那天，豆導偕同助理多人蒞臨新市里，彼此一見如故，相談甚歡。縱使他一九八三年即以《小畢的故事》入圍第二十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翌年並獲得中國文藝獎章（電影表演獎）。往後演而優則導，二○○七年以《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獲得第四十四屆金馬獎「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二○○八年以《我在墾丁天氣晴》入圍第四十三屆「金鐘獎戲劇節目導演獎」；二○一一年以《艋舺》獲得第十一屆「華語電影傳媒大獎最佳新導演獎」……等獎項的殊榮。但他並沒有大明星大導演的傲氣，不僅待人謙虛有禮，談起話來更是有條不紊，讓老朽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們此次蒞臨這座小島的目的，顯然地，是為了更深一層地瞭解冷戰時期遺留下來的戰地文化，以作為他們籌拍新片的參考。即使在相互交談時，豆導並沒有明言他們計劃中的新片要以軍中樂園為題材。但從他們一直圍繞在特約茶室這個議題和我交談，並由助理一一做成紀錄；甚而更提起二○○五年《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性史二○○六徵文」榮獲首獎的〈軍中樂園祕史〉那篇作品。因此從種種跡象顯示，我已意會到他們蒞金的意向是什麼。
然而，即便〈軍中樂園祕史〉獲得徵文首獎，並刊載於二○○五年十二月五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可是文中卻也有諸多值得我們商榷的地方。儘管它的背景是「陸軍第二軍團鳳山特約茶室」，可是它依然必須遵照國防部相關法令來設立和經營，豈能私自向監獄「徵召」女犯人充當侍應生、來為第二軍團的官兵服務？而且侍應生要到美容院洗頭，還必須扣著手銬由士兵押著。這種背謬的描述，的確令人遺憾。更誇張的是：「樓房的二、三樓，分隔九百個房間，同時容納九百位小姐營業。」
想當年，金門駐守十萬大軍，侍應生總人數亦只不過一百六十餘位。試想，鳳山第二軍團有多少官兵，竟要九百位侍應生來為他們服務？而樓房面積又有多大，竟可分隔九百個房間，同時容納九百位小姐營業？看到這種誇大其詞的不實情節，確乎讓人不敢苟同。故而，我曾於二○○六年元月五日，撰文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加以駁斥。擔任評審的作家成英姝小姐，在缺乏軍中樂園這方面的知識下，竟寫下如此的評語：「性史若是造假就沒意思了……。」如今再次想想，真是沒意思！
於此，我隱約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或許豆導將綜合他們所蒐集的特約茶室資料，重新編寫一部能符合觀眾味口的劇本，來拍攝爾時軍中樂園的故事。雖然他設定的地點是「台海兩岸一個風光明媚的小島上」，並沒有指明是金門還是馬祖。但從豆導兩度蒞金，並獲李沃士縣長接見，再由金防部政綜組相關人員陪同四處勘察外景場地……等等情事來推論，想必這個風光明媚的小島正是金門。但就事論事，金門特約茶室是兩岸軍事對峙時較獨特的軍中文化，儘管故事可以虛構，但卻不能背離史實，更必須以嚴肅的態度來面對這段歷史。可是站在導演的立場，豆導勢必已有自己的定見，或是全盤性的考量，不一定會認同我的觀點。因為他們想拍的是既能被觀眾接受又能賣座的劇情片，而非僅是還原史實的紀錄片。 固然，豆導有他專業的考量，亦有票房上的壓力，我們必須予以尊重。可是有些細節不能不慎重，尤其是涉及到六○年代的時空背景，即便不能回復當年的情境，卻也不能過於離譜。譬如二○○五年公視製作的電視劇《再見，忠貞二村》，劇中的營長退伍後，竟然可以把手槍帶回家，然後用這把手槍自殺。如此的情節，豈能瞞得過觀眾雪亮的雙眼？大凡當過兵的人都知道，無論高階將領或士官兵，一旦退伍，就必須把在營時領取的軍用裝備和武器，悉數繳交給負責經管的補給士及軍械士，始能辦理離營手續。劇中的營長焉能擅自把手槍帶回家？或許，《再見，忠貞二村》導演梁修身先生及編劇劉凡禎小姐，對軍中相關規定並不熟悉，甚至也缺乏這一方面的知識，以致只顧及到劇情的發展，而疏忽了極其重要的一點。縱使該劇是台灣獨有的眷村文化，亦曾獲得當年金鐘獎提名，然卻也有美中不足之處。
相對地，軍中樂園也是一種獨特的文化。尤其金門特約茶室是由軍方直營，與台灣外包的方式截然不同。侍應生的營業場所與管理方式，亦與台灣民間妓院有所差異。未曾到過軍中樂園的豆導及其團隊，光憑相關資料與文史工作者的口述，是否能把這段歷史做一個完美的呈現？還是僅以《軍中樂園》這個讓人充滿著遐想的片名來吸引觀眾？雖然，金門特約茶室侍應生與台灣妓院的妓女們從事的都是性工作，但彼時金門是戰地，是反攻大陸的跳板，軍方為了她們的安全起見，訂定了許多管理規則。縱使限制她們部分行動上的自由，但對她們採取的則是人性化的管理，除了不會剝削她們營業所得，在生活方面對她們也照顧有加。而台灣妓院的妓女，則要受到老鴇及道上兄弟層層剝削。
不可否認地，文學是現實社會的反映，亦是人生百態的寫照，有第八藝術之稱的電影亦然。豆導構想中的軍中樂園，其時空背景定位在一九六○年代一個風光明媚的小島。而在那個年代，這座小島民風淳樸、百姓善良，除了多次遭受無情戰火的摧殘，也發生過多起婦女遭受駐軍凌辱及暴力相向的不幸案件。自從軍方在台灣召募侍應生來到島上為三軍將士服務後，那些每天枯坐在這座島嶼等待反攻大陸的戰士們，被壓抑的性終於能得到紓解，精神亦有所快意。也因此而減少了許多不必要的軍民糾紛，與軍人強暴當地婦女的不幸事件發生。
尤其當年國軍撤退到這座島嶼時，弟兄們來自四面八方，素質參差不齊，因此而軍民糾紛頻傳，最常見的莫過於男女間的感情事件。少數忍受不住寂寞卻又自作多情的軍人，在騷擾當地婦女不成後，竟惱羞成怒而以暴力相向。究其原因，與他們長久受到性壓抑而無處發洩有絕對的關聯。倘若以祥和的社會層面而言，那些侍應生在發揮女性本能而獲取應得的報酬後，對這座島嶼的社會安定絕對有所助益，這是我們必須體認的事實。故此島民理應懷抱著一顆感恩之心才對。可是彼時，純樸的鄉親一見到那些化濃妝、灑香水，穿著暴露的「軍樂園查某」，非僅沒有一點好感，甚至還暗中罵道：「袂見笑」。當然，一些專做軍樂園生意的商家，以及受雇替她們洗衣帶小孩的阿婆阿嫂除外。豆導片中若有涉及此類情景，必須忠於事實，始能符合當年的社會形態。
回想爾時，軍方為了顧及到官兵的性需求，除了本島的金城、庵前、山外、沙美、小徑、成功，以及離島的東林、青岐、后宅、大擔均設有特約茶室外，為了配合慈湖施工，竟在附近的安岐村租用民房設置機動茶室。復又在金城總室開放社會部，讓無眷公教人員壓抑的性亦能得到解放。甚至為了東碇島上一位老士官雞姦充員兵之變態行為，司令官在晚餐會報時還特別指示承辦單位，每三個月必須派遣侍應生到東、北碇巡迴服務，讓戍守第一線官兵的性慾，亦能適時得到紓解。雖然豆導這部以軍中樂園為題材的電影，不可能涵蓋整個特約茶室的層面，從那一個點切入亦不得而知。但畢竟，有人記錄這段歷史總比沒有好，就像重新整修開放的「小徑特約茶室」，即使不能回復之前的原貌，亦有諸多不盡人意之處，但卻能讓這段獨特的軍中文化重現。遺憾的是仍有少數不明就裡的人士，以不實的傳言來扭曲這段歷史。
縱然電影表現手法各家不一，觀眾對劇情亦有不盡相同的看法。而身為導演，豆導在意的或許是如何能拍攝出一部讓觀眾感動又能賣座的電影。至於是否能受到金馬或金鐘獎諸評審委員的肯定，則不在他的思考範圍之內。豆導曾說過：「獎項代表的永遠只是少數評審的品味，台灣電影的價值不需要靠獎項肯定。」我們認同豆導宏觀卻又精闢的說法。就誠如國內大大小小的文學獎，得獎者代表的亦只是少數評審的品味，沒有得獎的亦非都是劣質品。尤其金門有它獨特的歷史文化與風土民情，在地作家書寫的作品，只要鄉親及讀者感動就好，它的價值又何須靠獎項來肯定？倘若豆導構想中的軍中樂園，能朝著歷史的脈絡去追尋、去拍攝，勢必會有讓人意想不到的成效，高票房紀錄更是指日可待。因為《軍中樂園》這四個字，本身就是一個最好的賣點。
然若站在當年承辦人的立場，當軍中樂園被搬上銀幕時，不管是以何種角度切入，不管故事是虛是實，都不能背離史實。假如僅以《軍中樂園》這個聳動的片名來取悅觀眾，或是醜化侍應生來博取觀眾的歡心，再高票房紀錄也將失去意義。回想彼時那些遠從台灣來的侍應生，她們承受二十餘個小時的海上顛簸，冒著砲火的危險來為前線勞苦功高的三軍將士服務，其精神與勇氣值得我們肯定。即便她們被認為是出賣靈肉的妓女，但又有誰是天生的呢？她們之所以會淪落至此，其背後幾乎都有一個不欲人知的心酸故事。因此，其人格必須受到應有的尊重，更要以嚴肅的態度來看待這段歷史。而如何始能兩者兼顧或面面俱到，相信以豆導的智慧、學識及專業素養，必可拿捏得恰到好處。我們期待《軍中樂園》這部影片早日開拍，也期望能融入島上的人文景致，好為文化金門增添一些亮麗的色彩！ 二○一二年十一月於金門新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