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小虎的返鄉風波
「還有也不要摸姑婆的頭髮,因為那是頂假髮,有可能會脫落。」
小虎乖巧地點了點頭。
阿姊剛上了計程車,林桑卻忘了他剛才對外孫的耳提面命,自己搶著問說:「阿姊,我剛剛見到了小虎的祖父邱老闆,他對我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他說………」
「我剛做完化療很難過,不想講話。
林桑開了一陣車,但他耐不住性子終於又繼續說道:「阿姊,妳聽就好。邱老闆三十多年前是我在金門料羅灣服役時的輔導長,他說他看過妳的資料,他很肯定地說妳那位姓賴的爸爸,也就是我們過世的阿母的第一任丈夫,是一位被槍斃的匪諜。真的有這種事?」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阿母告訴我的時候我已經二十多歲了。」阿姊身體還是很難過,她不想講話。
「阿姊,雖然妳比我大個七、八歲,我父親也只是妳的繼父。但這麼重大的一件家族秘密,你們怎麼可以瞞了我四十多年?」
「有什麼好說的?台灣雖然早解嚴了,但在台灣當共產黨員有什麼光榮?」
「不,李登輝前總統年輕時也參加過共產黨。當時有當時的時空背景嘛!」
「你想知道什麼,等一下直接問我阿叔好了。」
「什麼,我爸爸也知道這件事?」林桑嚇了一跳。
「外公,匪諜是什麼?誰是匪諜?」小虎插嘴問道。
「哇,你好厲害,我和你外公講台語你也聽得懂一些了。」老婦人強撐起精神想逗小朋友開心。
「姑婆,匪諜到底是什麼嘛?」
「匪諜就是很久以前你們中國派來台灣的情報員,也就是○○7啦。」老婦人皺著眉,表情痛苦卻又強顏歡笑地回答。
小虎有聽沒有懂,對這個議題很快就失去了興趣。
× × ×
一回到養護中心,林桑將姊姊送回了病房,便迫不及待牽著小虎直接上樓找老父,今天他一定要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八十六歲的老人聽了兒子的問題後感慨地回問說:「你知不知道你阿姊為何終身未嫁?」
林桑搖搖頭不解老父親為何有此一問。
「你那位常來帶你阿姊去長庚醫院化療的李大哥,就是你阿姊讀高雄師範學院時的男朋友。哪知道兩人論及婚嫁時,男方家長忽然被某人告知你阿姊的生父是一位被槍斃的政治犯,於是嚇得取消了婚約。你阿姊受到刺激,所以終身未嫁。」
「這個某人是誰?他有什麼動機?」林桑追問老父親。
「可能是管區吧,可是也不太像。我和你媽死前都猜不到這個人的身份。」
「你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這件事?」
「當匪諜不是什麼光榮的事,所以我和你媽都極度低調。」
「人家李登輝年輕時也參加過共產黨。那是對抗高壓統治者的權宜之計嘛,也就是結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這沒什麼光不光榮的。對了,阿爸你認識阿姊的親生父親嗎?」
「當然認識,就是他吸收我加入他們台共的外圍組織。」
「吸收你?聽媽生前說過,她的前夫也是我們土生土長的台灣人,他怎麼會和共產黨扯上關係,還吸收你加入台共?」
「你阿姊的父親賴日阿桑,從小接受私塾教育,讀了不少漢書,也是以前我在公學校的同窗。他憎恨皇民化運動,對內地的祖國一直有憧憬。二戰後他熱血沸騰地報考上接收台灣的國軍第七十軍,卻於民國三十五年底糊里糊塗被送到冰天雪地的北國內地打國共內戰。」
「有這種事?台灣兵打國共內戰?」
「當時被騙去中國內地打仗的台灣兵全省至少有一萬多人。」
「繼續說,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話說兩年後賴日阿桑在徐蚌會戰的陳官庄之役被三野的解放軍生俘。他被關在俘虜營時,由同鄉的口中才得知他離台數月後發生了令人色變的二二八事變。賴日阿桑義憤填膺之下誓言為台灣人報仇,便與其他台灣同鄉申請加入新中國的解放軍,隨即被編入共軍第三十一軍往滬杭戰線推進。哪知隔月他們在上海解放戰爭中,竟然與之前屠殺台民的國軍第二十一師正面交鋒。這些台灣兵們以一當十、臨陣殺敵勇猛無比,儼然成了耀眼的戰地英雄。就在國軍潰敗集體繳械、跪地求饒之際,這群台灣兵們仍用機槍全面掃射那些半蹲抱頭的國軍降兵。賴日阿桑也扣著扳機不放、不但殺紅了眼而且殺得毫不手軟。當時的現場一片尖叫哀號、血肉橫飛,直到每位國軍俘虜的屍塊都被打成了馬蜂窩無一倖存,看得旁觀的新四軍戰友們也為之動容。至此二十一師才正式全軍覆滅。台灣兵同仇敵愾屠殺戰俘的事蹟立刻受到共青團的注意,該團便挑選上教育程度最高的賴日阿桑和另一批傑出的台灣青年受訓,隨即派他們潛回台灣的家鄉推動地下黨務工作,並招收新血。你媽和你阿姊的爸爸是同村的青梅竹馬,兩人婚後丈夫為了保護她,所有秘密工作都在暗中進行,因此她對丈夫的所為一無所知。你媽生下你阿姊後的第三年,組織被破獲,你阿姊的父親被警總帶走的幾天後,因為不堪刑求,在獄中上吊自盡。」
「是自盡?不是被槍斃?」
「你母親說以傷口來判斷確定是上吊死的,因為全身找不到彈孔。那天雨下得很大,你母親揹著你阿姊由殯儀館附近租了輛板車,親手將丈夫的屍體用草蓆包裹好、再拖到野地草草埋掉的。你阿姊因為淋到雨,第二天發起高燒好幾天不退。」
「那你後來怎麼會和我母親結婚,再生下我和我底下那一大堆弟弟妹妹們的?」
「賴日阿桑死了後的第三年,我發現我和那些地下黨員們都沒事,從此確定他就義前的確沒將任何同志招供出去。為了報恩,我潛回他老家,發現你母親帶著你阿姊過著貧困不堪的生活,左鄰右舍沒一個人敢接濟她們母女。從那以後,我開始接濟並追求你母親,後來找人提親,她才成為了我一世的牽手。」
「所以我那位輔導長邱老闆講得沒錯?」
「講到邱老闆,我就一肚子氣。都是你糊塗,三十多年前幹嘛要去申請自願留營當常備士官,好好的被人家身家調查。」
「那個時候台灣經濟蕭條了一陣子,我退伍在即怕工作不好找。誰曉得你前一個月跑去參加美麗島遊行,還被憲警逮捕。」
「對了,這個小虎會不會聽了跑回對岸中國亂講話?」
「放心啦,他只聽得懂北京話,和上海話。」林桑講到這裡忽然靈光一閃,便轉過頭改用國語問外孫小虎說:「小虎,如果我沒算錯的話,你已中風的爺爺邱國忠今年該有六十三歲了,比你那位已得了癌症的姑婆還要大上兩歲。你爺爺的上頭是不是還有一位很老很老的爸爸?在輩份上算是你的曾祖父,也就是你已死去的父親邱少華的祖父。你在中國的時候有沒有見過這麼一位很老的老人?」
「我爺爺的爸爸?沒錯在中國的時候爺爺要我叫他老太爺,不過去年他好像已經病死在蘇州了,死的時候九十多歲了。」小虎回答。
「你去管邱老闆的爸爸幹嘛?現在要好好思考怎麼安置你的外孫邱小虎。」床上的老人林日仔桑教訓起兒子林桑。老人繼續斥責道:「你那個女兒沒有用,生下小虎後也不考大學了,整天和網咖的破少年鬼混,還跑去當傳播妹,嗑搖頭丸。這次將她關久一點,否則她不會覺醒。你今年才五十三、四歲,竟然有一位七歲的外孫。你底下的弟弟們每位都比你會賺錢,你開計程車收入有限,省吃儉用不肯再娶、就為了給幾個兒子讀大學。現在還要再多養一位來自對岸中國的外孫?」
「阿爸,這件事我會再考慮。你休息吧,有空我再來看你。」
林桑將老父親哄上床睡著後,才帶著小虎走出了老父親的病房。
牽著小虎走向電梯時,林桑心中一橫、決定今天一定要找出所有問題的答案。一甲子前阿姊的生父到底是怎麼死的?在獄中自盡還是伏法於刑場?為什麼阿爸和輔導長邱老闆的講法不同?怎麼辦,母親已經往生了,歷經她那個時代的人多已故舊。阿爸雖然還活著,但醫生說他有初期的阿茲海默徵兆,經常將時空的順序錯置或顛倒,甚至憑空編造。但醫生強調,阿爸對愈久以前發生的事記得愈清楚,反倒是對近期發生的事非常健忘。沒想到從黨外時期就無役不與,以街頭為家、和體制勢不兩立的阿爸與阿母竟有一段不為人知、自己也不引以為傲的過去。不,先別急著下定論,剛才阿爸對我說的那些事情有多少比例的真實性呢?有可能是他的幻想嗎?不可能,剛才阿姊也證實說邱老闆所言絕非杜撰。對了,再去找阿姊問個清楚。
可是當他走樓梯間下到了阿姊的病房,阿姊已吃了鎮靜劑正在呼呼沉睡。不怕,我認識李大哥,他今天和兒孫們都會聚在郊區公墓邊的家族塔位、為過世週年的李大嫂祭拜。此時不去、待到何時?
想到這裡,他這個急驚風立刻又拎起外孫的小手衝進正要下降的電梯,隨即往停車場的方向疾行而去。
× × ×
果然他在公墓區尖聳的靈骨塔附近、輕易就找著了李大嫂的塔位,因為她的牌位前有一大群兒孫圍繞在那裡祭拜。頭髮花白的李大哥看見了林桑也很是驚訝。林桑帶著外孫邱小虎給李大嫂上完香後,將李大哥拉到一旁,小聲地向他表明來意,希望他能代為澄清幾個不解的疑惑。
「你請講!」李大哥一聽是有關林桑的阿姊一事,便將祭拜會場交給了自己的大兒子,然後拉著林桑至廳口專心傾聽他的問題。
「剛剛我爸爸說大約四十年前,李大哥你曾被某人告知我姊姊的父親是被槍斃的共產黨地下黨員。這是怎麼一回事?」
「唉,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大約四十年前我和你姊姊文定後,某天我父親在家裏接到一封掛號黑函,裡面全都是一位姓賴的死刑犯的檔案影本。黑函中註明那位姓賴的死刑犯二十年前已被槍斃了,罪名是意圖顛覆政府的組織犯罪;影本裡全都是該嫌參加的顛覆團體和從事顛覆活動的資料。黑函的最後用大字註明該嫌就是你姊姊的生父。我父親接到這些資料後嚇死了,立刻將它交到我手上,要我痛下決心和你姊姊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