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視一閃過隙的亮光
這是一條長巷,向南,經過幾個交叉的街口,直行到底,便遭一間供奉太子爺的宮廟阻住去路。及腰的三腳香爐鼎立在廟門前的騎廊,有耳無頂,終年熒燒一炷姆指粗的沈香,淡淡的薰煙似是趨趕過路的蚊蟲。
廟前左轉,接大路,直走約十幾公里,接續高速公路,可以通行南北,離開這座城。如果在廟前右行,轉東,會經過家庭理髮店、瓦斯行、八字算命擇日館、洋服店、和鎖店,然後是一間花木遮掩騎廊的街店,店招手書「南蘭坊」,寫在一塊木牌上,遮頭蓋臉躲藏在成人肩高的鵝掌藤的背後。
每晚散步,接近「南蘭坊」時,婦人總是警覺地四面張望,注意進出人等。她不懂,明明是間同志酒吧,偏要諧音「男男」,到底這樣欲蓋彌彰的命名有什麼意義?
婦人總是帶著這股莫名其妙的情緒,或是疑問,偽成若無其事,繼續散步,往前,經過馬路,到達這個超出社區公園規模的公園。有時候,她會挑張乾淨一點的休憩椅,說是歇歇腿,還有一半的原因是辨認進出公園對面,那棟可以「休息」的商務旅館的男男女女。
公園前的十字路口,共有六個監視器,分別隱身在紅綠燈和路燈的燈桿上,監控過往的車輛和行人,不仔細察看很容易忽略過去。婦人記得,當初要安裝這些監視器時,里長還在每戶人家的門口貼出募款公告,說是因為治安不佳,需要多些工具保障里民的安全。曾經,婦人想和里長商量,調出這些錄影帶,看看它們都記錄些什麼,可惜她和里長不熟,也沒有明確的緣由,所以無奈作罷。
婦人離開公園,前行四五百公尺,右轉,再右轉,便是她居住近十幾年的老公寓。來回一趟,差不多一個小時,這是她以健康為由,日常散步的行旅圖。
這個禮拜以來,婦人居住的街巷不太安寧。這一晚已經過了大半夜還有人高聲爭吵。婦人開窗察看,吵架的人躲在街燈照不到的暗處,聽不清他們爭執些什麼,所以婦人不知道喧嘩的人是男是女,只能確定有兩個人。「不要拉我!」這次婦人聽清楚了,是其中一個女聲正在尖聲喝斥。
此時,一頂粉紅色的安全帽翻滾到光亮處,顫抖了幾下才完全停住。一兩分鐘以後,一位休閒服打扮的男子匆匆跑到街燈下,彎腰撿起帽子,立即返回婦人瞧不見的地方。婦人儘量伸長頸子,側頭斜視,試試能不能多看到一些細節,卻是徒勞。
婦人想起日前發生在街尾的打架事件,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分,兩幫人,每邊都有四五人,主角是一男一女,其他人只是幫襯助勢。最後不知道是誰報警,警車咿嗚咿嗚開來,押走主角,留下配角。
現下雖然聽不見剛剛的吵鬧聲,但是婦人可以確定樓下的兩人還在,直到一陣機車引擎發動的噪音過後,婦人才確定劇情已落幕。這次,警察沒來。婦人關窗,回到客廳。經過阿孝的房門時,米色的木門仍是緊閉,婦人不禁搖頭。
婦人繼續原先觀看的談話性節目,那位不算藝人的熟女還在浮誇她的藝人老公的閨中性事,也不知道中間是不是換過其他來賓,還是都是這位所謂的美魔女在分享她的私密?
婦人不經意望向臥室過道上方的壁龕,那張二十吋,老方的黑白大頭照片,彷彿已經不再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了;但是照片裡的黑白總是輕輕觸動婦人曾經敏銳,甚至到達過敏程度的神經,像是一根針刺輕觸碰她的食指尖。
從來,婦人的生活裡便只有黑白,沒有灰色的地帶;喜歡就喜歡,不喜歡便拉倒,乾脆就一刀,剖開混沌與曖昧。
就以吃食的行為來說吧,婦人最恨甜鹹不分的食物,所以豆沙餡的月餅裡怎麼可以填進一顆鹹蛋黃;綠豆椪怎麼會有魯肉的口味?蔬菜不是水果,所以不可以生食;蕃茄是蔬菜,不是水果,所以不可以夾甘話梅或是沾醬來吃。再極端一點來說,蔬菜起碼該有幾片菜葉才像話,所以沒有綠葉的小黃瓜和蘿蔔等瓜果類不算蔬菜,上不了婦人的飯桌。學校還不提供營養午餐的那個年代,婦人最大的挫折經驗不是來自課業,而是那一個方方整整的鐵盒便當;一班四十幾個飯盒,上百種菜色,再乘上二十個班級共用幾個蒸飯箱,同一時間在一間廚房,所有菜飯互相滲透攙染,混雜成一種無以名之的怪味,這樣的盒裝午餐怎麼下嚥?因此讀書以來她一直有個「蛋糕女王」的稱號。
所幸,婦人擁有令現代女性欽羨,完全吃不胖的體質。二十二歲那一年,正是婦人的體態最為婀娜的春天,她在父親的診所擔任護士,遇上來看診的老方,顧不得母親諸項合理的反對,她還是嫁進眷村,為老方燉起砂鍋魚頭湯。等到阿孝出世,母親才原諒婦人,重新往來,卻是少了一分以往母女間的親膩,這樣不純粹的情感是婦人心中永遠的遺憾,直到那一年造船廠的意外。整理老方從辦公室搬回來,所剩不多的遺物時,婦人在一本已經起毛的筆記本裡翻出一張照片,那是年輕時的老方和一位差不多同樣年紀的女子的合照,發黃的色澤同時蒙上她和老方共同的回憶。
老方走了,她也跟著搬到市中心新起的商圈,同時轉換到附近的大醫院工作。
夜已深,樓下的騎廊幽暗。就在婦人覺得無聊時,燈光大亮,引起她的注意,仔細一瞧,才發覺是一隻黑貓,躡手躡足穿過屋子和騎廊的切線,觸動屋角的感應燈。等到黑貓遠離明亮處,感應燈再熄,騎廊恢復原先的黑暗。
婦人已經遺忘,什麼時候養成靜坐窗台窺探樓下街巷動靜的習慣,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以前還居住在眷村的矮房時是不會有這樣的機會的。那時候,她和老方都愛玩,就算阿孝還小,她還是和老方輪流抱緊阿孝,趁著寒流上山,泡溫泉。那樣的冬日山景,就算缺雪,只剩雨霧,還是讓她雀躍,只是她一直不喜歡那樣朦朧,沒有對比的灰景。
漸漸地,婦人習慣了在同樣的時間,選擇同一條路徑,上班、購物、散步或是所謂的生活作息,因此日常所見差不多都是同樣的風景,這麼也好,婦人心想,最有效率,不會有意外,也不會有混亂。但是,那一個假日,秋光大好,層層白雲堆疊在湛藍的天空上,誘發婦人提前出門散步,順便晚餐的決定。誰料,婦人鬼使神差地轉錯了街角,走岔了路,沒進早開的夜市,反而先行來到熱鬧異常的公園。
婦人站在路口,望向占據公園的人群,竟把原來空曠的園區擠個水洩不通。園裡男女老少都有,不過多數是年輕人,他們的穿著還算正常,T恤牛仔褲輕裝打扮,也有一些人奇裝異服,戴著面具、頭套,或是在背上插上孔雀羽毛像似嘉年華會;甚至還有人只穿一條黑皮熱褲,遮掩重要部位,裸露健身房裡鍛鍊出來的結實胸膛。青春的肉體應和隨風飄送過來的音樂節奏,讓婦人看得臉紅心跳。
雖然自覺此時的穿著並不合宜,但是婦人還是忍不住,走進公園,察看前方熱鬧喧騰的原因。她穿越一波接一波,由五彩顏色和喧嘩人聲翻湧的浪潮,終於來到臨時搭建的舞台。台上沒人,只剩左右兩面的彩虹布條迎風招搖,舞台後方的海報清楚標示,現在已經接近年度同志遊行落幕的時間。環顧四周,不少男男、女女,成對或是幾個一小群,正在牽手、相擁或是聊天。舞台前兩位裸露上身的年輕男子,環抱一位中年婦女,對著前方另一位手持相機的帥氣女子的鏡頭比出「YA」的手勢;婦人隱約聽見,身旁的男孩和另一位稍嫌年長的壯男說:「皮皮真幸福,媽媽能來參加遊行,還願意和他的阿娜達合照留影。」婦人心想,社會真是進步了,像這樣雌雄難分的人都可以公然表明身分,並且慶祝遊街。這時左前方靠近圖書館處,幾位變裝打扮的年輕男子妖嬈地尖聲喊叫:「放氣球了!」於是公園裡的人群簇擁著,往園區中心的圓環空地擠過去。婦人被前後左右的人群推著走,來到仙丹花籬的矮牆,挑個比較不會被人群擠壓的角落坐下,透過晃動的人影的間隙,婦人眺望圓環中心已經紮起,彎成一道彩虹的七彩氣球。人聲鼓噪,倒數,轟地一聲,氣球飛天,沖天炮夾雜尖銳的哨音四下竄射,各色的彩帶飛散披覆圍觀人群的髮梢和身上。紛雜的色彩、音樂和人聲中,拔尖衝出激昂的喊叫聲:「2013明年再見!」
於是,人群慢慢散去。婦人撥開沾在額頭上的彩帶時,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只見那人摘去誇張的眼罩,從背包裡掏出兩件夾克,讓身旁兩位半裸身的男子穿上,一行五六人緩緩消失她的眼前。那是她的阿孝,婦人心裡尖叫。
震驚之後,婦人趕緊尾隨那群人,離開公園,逆行,穿越她平日散步,再熟悉不過的街巷。一路上,阿孝和身旁的人說說鬧鬧,還不時和其中一位男子牽手、搭肩,狀甚親密。途中,不時有人加入阿孝的團體,一群人終於來到那間花木遮掩的街店,頭也不回,一起擠進那道嫌窄的店門。剛才經過洋服店時,婦人從混亂的思緒中勉強憶起,阿孝早上出門時曾說,這一整天學校的社團都有活動,晚上也不回來吃飯。
這一夜,阿孝回家時,婦人已經睡下,也沒如常準備夜宵,或是任何貼紙留言。婦人的房門緊閉。
隔天一清早,婦人趁著行人稀少,多數商店還沒開張時,來到昨日阿孝進去的那間街店的門口窺視,這時她才知道這間平常被她忽略的酒吧餐飲複合店名喚「南蘭坊」。 老方過世後,婦人便不再計畫未來,因為不知道人生可以有多少的意外,足以推翻所有原先設想的美景。所以她讓自己,時時刻刻都活在當下,經驗現時此刻的喜怒哀樂,不再關心下一秒可能來臨的幸運或是災禍。但是,阿孝的事情已經超出她能容忍的極限。
阿孝一直是個乖巧孝順的孩子,從課業到生活的細節一直沒讓婦人操過心,直到那天撞見阿孝離開公園,進到「南蘭坊」。當電影裡的情節,以前醫院同事們開過的玩笑變成現實生活的真實後,一時之間,婦人迷糊了。不是清清楚楚黑白分明的世界嗎,怎麼從一團混沌的泥糊中再析理出脈絡分明的兩性呢?
質問過阿孝後,婦人和阿孝已經陷入一種近似冷戰的僵局,倒不是婦人想要改變阿孝,或是阿孝埋怨婦人不能接納他的性傾向,而是原先無話不談的她們目前存在一個揮之不去的尷尬,像似一層薄紗分隔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兩人。現在,阿孝的房門總是緊閉。
由以往的工作經驗,婦人明白阿孝的性傾向不是想改就能改的,更何況目前阿孝似乎已經完全認同自己,不想再勉強自己遵循社會的常規。就算可以無視社會的規範,婦人提醒阿孝,他可是獨子,難道不想延續這個飄洋過海,歷經千辛萬苦的香火嗎?婦人還記得當時阿孝那個無所謂,又帶點鄙夷的表情:「重要嗎?」
婦人望向樓下的街巷,向晚的柏油路面上,一隻野鴿左右來回跳躍,盯視路面,還一邊上下轉動頭頸像似覓食。這時一輛金色自用車無聲高速駛近,野鴿驚覺,奮力展翅已是不及,沈默,墜落,折翅在車前的保險桿上,伴隨自用車一起消失在婦人的窗前。婦人大驚,凝視空盪盪的街巷,久久才想起晾在後陽台的衣物。
隔著狹窄的防火巷,後陽台的對面住著一對年輕的夫妻,兩年前搬來,房子是租的,還沒有小孩。婦人聽說,去年那位先生失業,一直賦閒在家,沒找到工作,或許是這個原因,所以近來巷弄裡經常聽見他們夫妻的爭吵聲。事實上,從那對夫妻一搬過來,婦人就知道他們兩人就因為妻子不孕,感情方面就有些問題,只是鄰居們不知道罷了。婦人將洗淨乾爽的衣物收回屋子時,那對夫妻還在高聲爭吵,這次婦人懶得再去傾聽他們吵些什麼。
婦人的背後是一棟兩層的老式洋樓,眼前是一座精心修剪整理的花園。現時是一個文人雅士的休閒聚會,三三兩兩的男女散落在園區的南側,各自低聲交談。婦人與一位年輕男子對坐在涼亭裡一個石桌旁,桌上刻石一個象棋盤。婦人和男子都是無語沈默,正感尷尬時,一位女子逶迆而來,坐到婦人的身旁。婦人彷彿認識這位女子,以前電視上看過,像是位校園民歌手;婦人問起女子最近的緋聞,女子不悅,轉身離去。婦人覺得無趣,於是跟著起身四處遊逛,但是沒人搭理婦人,所以令婦人覺得不歸屬於這裡的人群或是環境,因此離開花園。踱到花園的側門口,婦人回首,突然覺得那座花園像是以前專科學校的老校園,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婦人離開花園,經過兩條馬路,無意瞧見對街一間幽暗的街店,門楣上的橫匾陽刻古樸的篆字,婦人不認得這些字,因此想拍下這塊橫匾,再去問人文字的意思,婦人伸手進到皮包裡才發覺又忘了帶手機,正是懊惱時,婦人醒了。
這時天剛破曉,婦人本來打算再瞇一下,但是想起剛剛那個莫名其妙的夢境,婦人無法再睡,所以披衣起身。想起鄰居推薦的早市,果菜新鮮又便宜,於是婦人換上休閒服,逆行平日慣走的路徑,來到公園。
居住這個區域這麼久,婦人從來不明白一清早的公園竟是這麼熱鬧,約莫和她一樣年紀,或是再年長一些的男女,居然如此勤快,來此運動強身。婦人走到那天瞥見阿孝的位置,靜坐一會兒後,忽然想起,早年還在學校時就愛寫些東西,只是畢業後就擱下了。婦人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早發的癡呆,竟然遺忘那麼多可能很重要的事情,想到這裡,婦人嘴角微微上揚,笑了。
這一早,冬陽暖暖,婦人在公園附近的早市買回兩大袋的生鮮肉食、蔬果和糯米糰,準備明天冬至時,讓阿孝邀請那位牽他手的男孩過來,吃碗鹹湯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