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底，我受廣東江門五邑大學之邀，參加一個「國際移民與僑鄉研究國際學術會議」。主辦單位除了五邑大學之外，還有美國舊金山州立大學亞裔學系。會議共發表了57篇論文，吸引了上百位美國、加拿大、澳洲、日本、香港、澳門、中國各地的學者前來參加。我是唯一的臺灣學者，在會議上報告了〈在原鄉與異地之間：1949年以前新加坡金門會館的跨境運作〉一文。
近代史上，江門、開平、台山、新會等廣府地區是北美華僑的主要原鄉。1848年，當加州發現金礦的消息傳到廣州，之後，絡繹不絕的廣府人經過香港到太平洋的彼岸淘金。到了1852年，在加州淘金的華工多達兩萬多人，其中來自台山最多。1862年美國國會決議修建連接東西部的大陸鐵路，翌年負責西段的太平洋鐵路正式破土動工，鐵路公司直接到廣東招工。這又給了希望到美國謀生的台山人一個新的機會。
1848至1883年間，加州的黃金產量佔全國總產量的三分之二，為美國的金融業、工業、商業等資本主義發展提供了雄厚的資金。大陸鐵路的修建，更為美國西部的開拓發揮了重要影響力。1869年太平洋鐵路通車典禮上，該公司的律師克羅克先生讚揚：「我們不應該忘記被稱為華工的那些人，要不是他們的勤勞，這條鐵路的建成會推遲很多年。」但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1882 年美國第47屆國會通過歷史上第一個針對單一種族移民的歧視性法案《排華法案》，使得華人移民無法入籍美國。根據美國政府的統計，1884年到1888年的五年間，每年平均只有75名華人新移民被接納進入美國。而在《排華法案》頒布的1882年，當年就有近4萬華僑進入美國，可見其差異。到了1913年國會先後又通過十餘個關於華人移民的嚴苛法令，除了華工之外，也影響了商人、留學生。
當時，即使是在美國出生的華人也不一定擁有美國籍。但事實上這違背了美國《憲法》第14條的地緣原則「所有在美國出生的人都是美國公民，無論他的種族、膚色和以前的奴隸地位。」1898年一個出生於舊金山、祖籍廣東台山的黃金德向聯邦最高法院申訴，確立了他的美國籍身分。這被稱為「黃金德決定」的判決，使得土生華人的公民權得到保障，也包括他們在海外出生的子女得以根據血緣原則進入美國。
1906年4月18日舊金山發生大地震，政府部門的檔案付之一炬，舊金山市政當局只好規定只要有兩個白人美國公民作證，就可以補領身分證件。一些專做華人生意的白人律師看到了商機，向華人兜售這些業務。只要付錢給他們，白人律師就可以為自己補領出生紙和身分證明，這些美國華人就可以自由進出美國，回到祖籍地探親，美國海關不能將他們拒於門外；並且可以合法地將自己在海外出生的子女辦理移民來到美國。這樣一來，為廣府人合法赴美開了一扇大門。
當時華僑常以返鄉探親為由，回到中國。返回美國後向移民部門備案，報告自己在家鄉生了一個孩子，將孩子的名字、性別、出生年月日、出生地一一申報，從而獲得一張美國政府發給的「出世紙」。有些逗留超過一年者（當時美國規定返鄉不能超過兩年），甚至會申報生了兩個孩子。然而，在當時多數申報的是男孩，因為男孩在美國可以幫助僑鄉家庭賺錢。是故，有些並非自己的小孩，而是兄弟姊妹的男孩或是別人的男孩，以便可以合法移民美國。美國移民總局在1909年的年度報告中已經發現問題，報告中提到「…現在第二代的華人公民已經大量出現，情況空前嚴重。數千華人利用這樣的渠道，用欺騙的手段獲得美國公民權。幾乎沒有例外，這些公民在中國結婚，或者假裝這樣做，然後為他們的配偶申請自由進入美國的權利，同時為他們的子女申請美國公民權。」
換言之，利用出世紙移民美國的，並不都是父子血緣關係，有些甚至是賣紙冒名頂替的移民。不管是否真實，通過出世紙到美國的，被俗稱為「紙生仔」；而冒名頂替的假兒子就被稱為「紙面兒子」（paper son）。於是，美國移民官員採取了嚴格的詢問來鑑別，將新到的移民居留在舊金山的待審所---最初是「唐山碼頭」旁、太平洋輪船公司的一座廢棄的倉庫，條件十分惡劣；後來美國政府撥款20萬美元於1905年在舊金山灣的天使島動工修建了新的移民站和拘留所，除了集中偵訊外，也有防止外來移民帶來疾病的隔離效果。這與新加坡華人俗稱「棋樟山」的拘禁，異曲同工。審問的問題從家族成員系譜到村子的大小事，甚至是一些隱私或羞辱性的問題。審查期間，新移民不能與岸上的親人見面、通電話或任何接觸。根據研究，華人移民平均被拘禁於天使島三個星期。漫長的等待與未知的命運，讓他們在拘留所的牆上寫下了一些痛苦絕望的文字；也有一再接受詢問而未能過關的華人，最後選擇自殺一路。
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為了讓新移民順利通過審問，華人通過一些成功與不成功新移民對於移民官員詢問問題的回憶，整理成一份事先可以預習的題庫，將問題及標準答案鉅細靡遺地編寫出來，寄給家鄉，讓準備赴美的新移民反覆讀誦、熟記，屆時即可對答如流。這種為了移民審問而編寫的資料，被稱為「口供簿或口供紙」。口供紙的書寫，多數帶有台山的廣府方言，是一個時代悲劇歷史的見證。而天使島在1940年一場大火後不再使用。如今改為美國移民歷史博物館，利用空間遺產的保存與博物館式的再利用，反省這個國度曾經犯下的罪惡。
瞭解了這些歷史背景，我們才能理解北美僑匯經濟所促成的「開平碉樓及其村落」為何能夠受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青睞，2007年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產。而他們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工作從2000年啟動，前後歷經八年。因為找對方向、投入僑鄉文化的基礎研究，以及遺產保護的論證、碉樓的維修、村落的環境整治，所以才有今日的成果。
根據官方資料，碉樓是一種集防衛、居住於一體的多層塔樓式鄉土建築，多建於20世紀20至30年代，最多時曾達3000多座，現存1833座。專家學者的評價是：開平碉樓有著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底蘊、濃郁的歐美文化氣息，高度反映了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特定的地域環境中所形成的獨特的歷史文化景觀，被譽為「華僑文化的典範之作」、「令人震撼的中西建築藝術長廊」。其中，最主要的保存範圍是開平百合鎮馬降龍碉樓群、開平蜆岡鎮錦江里碉樓群、塘口鎮自力村碉樓群。
我在1998-99年撰寫博士論文期間，曾經在台山、開平一帶進行過田野調查。當時，兩岸尚未直航，也沒有小三通航班。我幾次自香港入境，轉搭廣九鐵路火車進入廣州，再搭巴士前往。那時，我與一同隨行的蔡凌博士（現廣州大學建築學系教授）在幾個月間看了超過五百座碉樓，令我震撼不已。在我當年的論文中有一個篇章專寫廣府僑鄉的社會文化變遷與洋樓，若與閩南地區洋樓比較，開平僑村更加重視防禦。
這次（2012年）藉開會之便再訪台山、開平，事隔13年之久。這一帶變化頗大，廣東珠江三角洲平原已經是經濟高速成長的「世界工廠」的心臟，這裡的人均GDP生產是中國之冠。然而，廣東省政府仍願意積極保護開平碉樓及其村落，值得敬佩；當然，也不能不提在地耕耘的五邑大學廣東僑鄉文化研究中心的貢獻，包括張國雄、譚金花等教授的長期研究與文本的撰寫，開平碉樓得以重新獲得世人的肯定，成為人類共同的文化遺產。
必須說明的是，目前保留下來的碉樓群僑村，絕大多數已無人居住。廣東僑僑社會有一個特色，亦即華僑家族多數「連根拔起」，整個家族幾乎做了手續遷徙至美國，即使是年邁的長者也被接走。閩南地區則遷居東南亞、日本、香港為主，二次大戰以前常見「落葉歸根」，二次大戰以前才逐漸在海外「落地生根」，但家鄉往往還有親戚，僑鄉與僑居地的網絡關係仍在。由於幾乎沒有人居住，加上中國政府的公權力貫徹力很強，凍結式的保存得以進行，被劃入保存範圍的僑村甚至還有拆除後來興建、與文化遺產景觀相衝突的新式建築物。顯見，保存不只是口號，更需要配套的行動力。
閩南人渡海打拚、刻苦耐勞的精神，值得研究與發揚。不過，更需要透過不同僑鄉的比較研究，通過深刻地認識他者，反思自身的價值。廣東僑鄉的海外移民史，是一個重新理解閩南僑鄉特殊性與普遍性的新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