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歲月裡的金門悲歌─讀陳長慶的中篇小說《花螺》
每次到金門,探望陳長慶先生必然列在我們的行程表上,作為一項重要的文化項目。探訪陳長慶,意義有三。一是他熱愛文學、創作、開書店,數十年如一日,而我們也辦出版社,熱愛文學,我對寫作也一直不離不棄,情況極為相似,感到很親切:二是他那種爭分奪秒、只爭朝夕的創作精神令人肅然起敬,太值得我們向他學習。有一度,陳延宗先生告訴我,長慶先生甚至在書店裡站著寫!我油然想起了在那拚搏的歲月中,星期天,內子在家看顧小女兒,而我帶兒子到九龍尖沙咀的快餐店,讓兒子在隔壁的遊樂場玩電動遊戲,我就在快餐店、也是站著寫的情景。三是雖然我不全懂,但長慶兄的作品金門鄉土味很重,摻入了大量閩南話,頗有特色,加上他熟悉金門的風土人情,對於像我這樣的半個「番仔」金門籍寫作人,實在很有吸收方面的裨益。
每天都要閱讀電子版《金門日報》,就先後閱讀到陳長慶的長篇連載《了尾仔仔》、《花螺》,非常佩服他那種將原始素材化為中篇、長篇文學小說的本領,在此之前,長慶已經寫了好幾部擲地有聲的長篇了。長慶最善於書寫女性的命運,最善於通過個別女性人物的一生坎坷經歷來反映大時代。《花螺》毫無例外。《花螺》是中篇,字數不算多,但一氣呵成。小說情節簡要,發展緊湊,人物刻畫鮮明突出,心理描述細膩,而文字的運用將作者熟悉的閩南方言和白話融合得天衣無縫,水乳交融。
俄國大師托爾斯泰的巨著《安娜·卡列尼娜》寫上層貴族的孽緣、寫那時代出軌的女性最後臥軌的故事,聽說被譽為世界十大長篇小說的第一位。魯迅的《祥林嫂》則是魯迅《阿Q正傳》之外的力作,寫中國女性如何在男權、父權等幾重封建勢力的壓迫下悲慘地死去。無獨有偶,兩部小說雖然篇幅懸殊,但都多次拍成電影。我忽然想起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如論情節,《花螺》兼有上述兩者的情節元素。《花螺》中的女主角花螺也是出軌,命運悲慘;然而她的出軌和時代有關,她的悲慘命運也離不開時代。雖然小說那麼短,好似僅是圍繞花螺和戇牛、老王及兒子煙台的關係、糾葛展開,但卻通過人物命運,寫了整整一個時代,也即金門在戰爭陰影籠罩下的1949年後的幾十年狀況。
那時一大群老兵,在經過一系列緊張的殘酷戰事後,於民國三十八年跟國軍撤退到了台灣,有些就駐守金門。原祖籍山東的老兵老王,本在山東老家有個童養媳妻子春嬌,從小務農,溫柔可愛,戰爭迫使他們生死相別──當他駐紮在金門花螺家附近,擔任了二十七師衛生連伙夫班長(即伙房)。他們廚房每日廢棄的餿水和剩餘物被花螺看中可以用來餵豬。老王協助替她擔送。後來當老王知曉花螺家境不好時,更憐憫之心大起,有意將一些饅頭留下,用蒸巾包好留給她一家吃用。這當兒花螺已經嫁給了綽號「戇牛」的李大條,這個智力有問題的0丈夫每夜索取花螺肉體無度而且將夫妻敦倫的經過一五一十繪聲繪影講述給別聽,縱慾讓他落下了多種病灶。不久已經等同木頭人了,令到花螺常年累月獨守空房,精神寂寞。在撤退到台灣、駐守金門的炊事老班長一次與她在廚房的手兒偶然接觸,雙方情緒起了激烈的反應。老王長期思妻之苦一下在花螺身上找到了替代,花螺那豐滿柔軟的身軀終於讓老王找到了性慾多時被壓抑的突破紓解之口;同樣,渴望得到男性甘露滋潤的花螺,她那乾渴的肉體、需要強壯男體的摟抱和衝擊也得到了解決。他們像乾柴烈火一樣從此不可收拾地在精神和肉體方面都得到了很大滿足及如願以償。這在五十年代的封建風氣中,不要說是發生在軍民之間;縱然在普通的有夫之婦身上,也是不得了了。何況是軍士和普通民女、老兵與良家婦女發生關係?而且還生了名為「煙台」的兒子。小說後半,主要就書寫兒子從不願接受母親出軌生下他這個事實、與父母激烈衝突到最後諒解他們的詳細經過,然而花螺已經受盡社會上的百般歧視。長慶的取材雖然不特殊,但還是頗為大膽和敏感的。雖然比較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欣賞的蘇聯小說(拍成電影)《第四十一個》之「離經叛道」沒有走得那麼遠、也更可以理解。所謂軍愛民、民愛軍嘛,愛到上床、靈肉合一、死去活來,也符合人性的初衷;《第四十一個》中的女紅軍俘虜到男德軍、流落到荒島,談起戀愛,男德軍的藍眼睛令女紅軍的靈魂再也收不住,敵我間的兩人終於發生了性關係。最終德軍的船來到,德國俊兵向海邊跑去,女紅軍不得已將他射殺。這部作品莫言大為激賞,稱讚符合人性,還建議結尾可以改一下,最好讓他們生下孩子;而此部小說和電影在大陸過去長期遭到批判。《花螺》的寫作又使我想到了長慶另一本書《特約茶室》,想到國民黨實行軍妓制度並公開化實在是勇敢的舉措。《《花螺》一書(頁55)寫老王和花螺「盡情享受魚水之歡的同時」有一段精彩的對花螺的性心理描述,似乎語意雙關:「花螺再也受不了老王深入淺出的熟練技巧。因此,她不斷地喘息吐氣,內心不停地吶喊呼喚,再這樣下去她一定死,鐵定會死。而這種死,不就好比英勇的戰士戰死在沙場那麼地轟轟烈烈麼?能為國犧牲,為國捐軀,更是沒有遺憾。沒有怨尤。」這一段描寫令我們油然想起到小徑的」特約茶室展示館「時裡面的一對對聯,也是讚頌女子獻身精神的;「小女子獻身家國敞蓬門 大丈夫拚命沙場磨長槍」,橫幅是「捨身報國」四個字。雖然花螺和老王的性愛是很自然的人性流露和需求、是生理和心理的按耐不住的一起融合和大爆發,但其中花螺有沒有這種「為國捐軀」的心理成分就很難說了。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吧!
回顧如今很多出洋落番的金門鄉親和其他籍貫的華人,出洋之前多數在家鄉有了妻子甚至兒女,可是在異鄉土地奮鬥多年,因謀生關係一直身不由己,無法回鄉,思鄉之苦、身邊乏人照顧,與異鄉女性接觸而日久生情,又娶一個老婆也屬人情之常。甚至娶了原住民女子(俗稱番婆)也不出奇。老炊事班長老王血氣方剛,遠離老家山東八千里雲和月,有家歸不得,從此生死兩茫茫,就近被花螺所吸引,犯了男人容易犯的錯誤,然而他是大男人,有情有義,花螺珠胎暗結之後,他也毅然負起責任,接受現實。如果沒有國共戰爭,沒有中華民族在四十年代的大分裂,也就不存在花螺的故事。因此《花螺》是現實主義之作,是一曲金門戰火的時代悲歌,為金門的歷史留下了成功的文學記錄。
在小說中,從第45頁到46頁有一段花螺性心理的具體生動的描寫,從第52頁到55頁又有一段較長篇幅的、較詳細的老王和花螺性愛過程的描寫,曾經遭到一些衛道士者流的責難。長慶義正嚴詞地在在附錄長文《花螺本無過,何故惹塵埃》裡加以回答,寫得好!性愛,是人性的一部分,在文學作品中,性愛以前在中國大陸的文學作品中一直遭到嚴禁,一律視為洪水猛獸。殊不知性愛也是人性,也是人的慾望的一部分。莫言就說過只要人們和世界發生的,就可以寫,端看需要,不是沒有節制地胡亂寫一通。記得白先勇寫《玉卿嫂》,當中也有很大膽露骨的性愛描寫,那也是情節需要,因為那種姐弟般的戀愛心理必須和那種佔有欲很強的性愛形式結合起來寫才有力。何況《花螺》女子的命運始於一次無法壓制的性爆發。如何可以不寫呢?花螺和老王那種互相強烈需要的性愛符合特殊的環境年代,更需要詳加描述。寫他們從極度歡樂跌到極度的後悔,寫他們一次又一次的纏綿到結出煙台這個苦果。因此他們之間的性愛,在長慶筆下 不能不詳加描繪了,正是他們的一時之快,引發他們 欲罷不能的結合,造成戰火紛飛年月在人們身上的後遺症。應該說,這樣的題材是很典型很有代表性的。也因此,批評小說中的性愛是太沒理由了,何況,老王和花螺間的肉體關係並非僅是一次,而是數不清多少次;長慶兄詳細描寫了第一次,像是作為個案或標本解剖一次又有什麼不可呢?自此以後,小說沒有再涉及或重複,可見作者的態度其實是很嚴肅的。在二十一世紀,只要小說情節需要,性愛都可以寫,百無禁忌啊。
《花螺》是台灣和金門文學的重要文學收穫。陳長慶不愧為名副其實的扛鼎鄉土作家,他用鄉土味很重的筆調、以充滿生命力的閩南話入文,對那些文縐縐的學院派語言是一種大衝擊;小說在寫實的基調下,也融合了西方文學擅長的心理剖析。作者尤其擅長女性性心理的絲絲入扣刻繪,令整部《花螺》流露出一種浪漫和淒美。《花螺》為戰爭年月譜出了一首人性的悲歌;《花螺》也是生存年代長達幾十年的金門老兵和淳樸少婦花螺共同為時代的謬誤做出見證的實錄,是金門文學寶庫中有代表性的佳作,寫盡了人的命運和時代那種如影隨形的緊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