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我一張身分證
因為一則社會新聞,我才發現掉了身分證。
不常用的證件我都是放在舊皮夾,塞進抽屜的角落,壓住底下一疊重要的證書和文件。平時沒事,身分證一點用處也沒有,我覺得它還比不上健保卡或是駕照來得實用,但是掉了,還是麻煩一件。
所以我上網查明補辦的程序,事先用電話掛失後,挑了一個比較清閒的下午,向單位請假,來到戶政事務所。
制式櫃台的後面端坐一位中年婦女的辦事員,一張圓圓的撲克臉,完全符合我的刻板印象。
婦人接過我遞送進去的申請文件,勉強擠出一絲不太明顯的笑容,看來有些虛假還帶些莫名的詭異。她先是從電腦資料庫裡調出我的檔案,仔細核對一遍護照和戶籍謄本的記載資料,然後她的視線開始穿梭螢幕裡的舊照片、護照、前兩天新拍的兩吋大頭照,還有此時此刻正站在櫃台前的人,也就是我本人,核實四者之中是否有任何一方作偽。她不自覺地用左手的兩指扶扶左眼眶的虛空處,彷彿她還戴著眼鏡,我猜想那該是粗框黑色的大眼鏡。
「最近主管要求,要我們加強確認來辦證的就是本人。」她輕聲地說,我不確定她是不是在向我解釋她這樣過分謹慎的行為。
我衝口而出:「為什麼?」
她欠欠稍嫌豐滿的上半身,挪近玻璃隔板,好像那樣我就可以聽得更清楚,她可以更小聲來說話:「不是聽說上個禮拜抓到的那個殺人犯,在南部的機關,成功矇混過關,補辦了新的身分證,搞得我們的上級單位灰頭土臉。」
「是哦!」我故意誇張地說,好像我也知道那則新聞。
「真搞不懂,怎麼會有人喜歡假冒別人的身分,以為這樣就可以隨便做壞事了嗎?」她恢復原來的位置,又盯了我好幾眼,接著問,「你的髮型怎麼和照片裡的不太一樣?」
由她先前的舉動,我以為我們已經形成一種近似同謀的聯盟,但是她的問話立即讓我明白我想太多了;於是我用近乎沒睡醒的口氣回答:「剛剛坐摩托車,安全帽壓的。」
她不置可否,繼續巡視眼前四個不同時期,或是不同型式的頭像,想再找出一些差異。我想起小時候玩過的一個智力遊戲,就像眼前的婦人正在進行的公事:只是她明不明白櫃台前活生生的這個人,有血有肉,其他的照片、文字或是數字不過是這個人的分身罷了。
「身分證是什麼時候不見的?」她翻一下眼皮。
「不知道。」
「什麼意思?」
「我是說,三天前我想要用身分證時就找不到了,確實的遺失時間我不清楚,反正就是不見了嘛。」
我是實話實說,卻換來她斜眼的瞪視。她冷冷地說:「確定所有的地方都找過了?」我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所以她繼續問話:「那就是不詳囉。所以,究竟是在那裡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
我還是無言,點點頭。她停止說話,低頭寫字,交還我剛剛送進的證件,讓我到休息區,等待補發新的身分證。網友說,他在等待身分證時,有種偷渡客的心情,回想剛剛的過程我倒是有不同的感受。
為什麼會掉了身分證,何時,何地?我再怎麼溯源回想都是一個謎。有人偷了嗎?可是我沒遺失其他的財產或是證件啊;如果是上次去辦手機門號時忘了取回,為什麼貼身的小皮夾和健保卡都在?難道是慶功宴的那一晚,飯店旁的暗巷,有人在我神智不清時打劫,那麼為什麼不趁機劫財劫色,只是偷我一張身分證?不可解,反正就是不見了嘛。
真是夠扯的,上次的新聞報導,一位婦人要辦手機門號時才發現她的信用不良,原因是有人拿她六年前遺失的身分證先去辦了手機和信用卡,欠了一屁股債都未繳清;那位婦人調出原始的申請文件,才發現身分證經過變造,連「役別欄」都改成常備役男。會不會,有人冒用我的身分,辦了護照,潛逃出國,正在陽光燦爛的海灘大肆血拼?看來,我最好再到外交部補辦一張護照比較保險。
我想起昨夜的夢境。我與幾位損友同遊大學的校園,貌似蜥蝪的怪物來襲,將我擊昏,同時擄走男友。清醒後,我召集一幫各具異能的鄉民前往搭救。我們搜索校園的每棟大樓和角落,企圖找出蜥蝪人藏匿的巢穴,可惜毫無所獲。我詢問一些人,終於在一位過去熟識但是現在已經疏遠的女友的透露下,得知蜥蝪人藏身在一個名為「DONECUSE」的大樓;但是我不知道這個地方,所以我又到處問人,一樣未果。恍惚中我在一棟不知名的系館,遇見一位肉壯看似講師身分的男子,男子低聲告知(對了,她長得就像櫃台後面的辦事員),蜥蝪人早已潛伏校園,DONECUSE在第二綜合大樓的「300室」。得知蜥蝪人的祕密基地,我擬好攻堅計劃,打算救出男友。
恍神之際,一位已經上了年紀的女義工遞給我一杯開水,還有剛辦好的身分證,同時提醒我,找到舊證時記得來註銷,免得因為誤用舊證,吃上偽造文書的官司。我口頭稱謝,心裡暗想她實在太多事了。
回到辦公室,我拿出嶄新的身分證,仔細端詳。它的大小如同一般的信用卡,方便放進名片夾來保管;色彩柔和,圖案美觀,還很貼心地護貝,以免誤洗毀損。因為這張卡片的設計如此精美,所以引起我的興趣,我上到政府網站,想要進一步來研究。
首先從身分證的正面來看,除了制式的印刷文字外,它的右方是我新拍的,美美的彩色大頭照,光是為了更新這張照片,花費兩百元和兩個小時的帶薪假都值。照片下方是連結我這一輩子最最重要的一組號碼,除非臨時人腦短路,否則我想我這一生都忘不了它。左方的兩項資料,姓名和出生年月日,關係我的天地人格和宇宙星辰的分佈,可以回溯我的生命歷程,決定現在的性格,當然也預知了我未來的發展。因為它們是這麼重要,所以政府又有體貼的設計,一生裡有兩次的機會可以重新洗盤我的生命;但是為德不卒,我實在不懂,為什麼我不能變更我的出生年月日?另外,性別欄是不是有些多餘?回頭再想,或許還是保留好了,寶瓶世紀的新人類確實是雌雄莫辨。官方網站建議,透光來看,可以觀察到防偽的浮水印和安全線,還有細微的雷射穿孔圖案;摸一摸卡片,有壓凸的圖形,轉動紙卡,還可以看見隱藏的折光圖案、變色油墨,和其他精巧的細節。
翻過卡片的背面,先是父母親的名字,除了證明我是私生子以外,這兩項資料幾乎是用不著的;配偶欄,很重要,但是越來越是形同虛設,就算空白也不能證明對方是不是感情騙子;役別這一欄對我來說是個傷痛的記錄,徒增別人欲言又止,懷疑的眼神,我一樣不明白這個欄位資料的意義;出生地的欄位,它的前身是「籍貫」,我舉雙手雙腳贊成這樣的更新,免得又有人取笑我的體型名不副實,欺世盜名;最後一欄,住址,上面登載的是舊資料,那個地方拆了,建成大樓。我的結論是,背面這些欄位的資料都可以取消。網站上說,如果用十倍的放大鏡來看,這些欄位的分格線是由一排無間隔的英文字構成的;同時,如果現時手邊有驗鈔筆,還可以在紙上看見橘紅色蝴蝶的圖案。 正當我沈迷於這張小小的卡片時,手機鈴響。電話的另一端傳來像似語音的女聲,還帶些雜訊:「中央健保局通知你,依照全民健保法規定,你已違規使用健保卡,健保局將停止你全民健保一切的權益,請立即撥『9』,轉接健保局的服務人員。…」我望著手邊的新身分證,立即察覺這是詐騙電話,想都不想就掛掉電話,視線返回原來的網頁,想再看看有沒有什麼有趣的資訊。約莫幾十分鐘過後,手機又響,我猜想可能是原來的詐騙電話,不過還是接起電話,果如其然。這次我完全不出聲,耐住性子,聽完一遍,還是不出聲,也不掛電話,當然不會摁話機上的「9」鍵,於是同樣的女聲停了幾秒後又再重複相同的說辭,模擬循環播放的語音留言;然後是第三遍,但是只講到一半,對方便突然切斷了。真是不敬業,我心想,起碼也把留言講完,這樣才比較逼真嘛;不過,這次對方至少沒有明顯的口音,算是又進步了一些吧。
轉念至此,我心生一種朦朧的想法,還沒來得及細想,鐵門推開,是生物系的魏助理教授過來問我,要不要到他的研究室看看,他復育的「黃帶枯葉蝶」正要破蛹而出。我想推辭,但是嘴裡卻自動應答:「好,馬上來。」
生物系在四年前更名為「生物技術暨應用生物學系」,為了這個新系名,那時我還取笑過魏助理教授好幾回。不過,現在我反而覺得當時的系主任真是有先見之明。
關掉電腦螢幕時,網頁上的游標正好落在一行字上:辭典解釋,身分是「人的出身、資格或在社會上的地位。」,例辭:「身分不明、身分卑微、暴露身分」。
和魏助理教授穿越兩棟大樓之間的天空過道時,他還在吹噓這次的復育是多麼地困難,我的心思卻飛到了他放在辦公桌底層的背包,還有背包夾層裡的皮夾,以及裡頭的身分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