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桐泣雪花似淚
秋霞原是我的弟媳,去年她和我弟弟離婚後,我和她也疏於聯絡,沒想到她今天會打電話過來告知我說,古阿姨昨晚由大陸打電話到舊家問候到我和我弟弟兩人。因為我弟弟和秋霞離婚後時常找不到人,秋霞索性就將我這位前大姑的手機號碼給了那位古阿姨。秋霞問我說,她這麼做該不會帶給我困擾吧?我說不會的。掛掉電話前,秋霞吞吞吐吐地說,還有一件事,是有關我弟弟于哲賢的,在電話裡可能講不清楚,她希望能當面和我談談。我說沒問題,反正我很久沒回舊家了,路程也不遠,回去走走和她這位前弟媳聊聊天也頂好的。
我今年四十八歲,是一位即將接近人生半百大關的老女人,沒想到就在這時我居然也即將走上和我弟弟一樣離婚的命運。人在低潮的時候千萬不能將自己關在屋裡自艾自怨,否則一鑽進了牛角尖就甭想再鑽出來了。所以我決定回埔里舊家找秋霞這位前弟媳聊一聊解個悶。雖然秋霞和我弟弟已不是夫妻了,但三年前我父親臨終時,都是我和秋霞姑媳兩人輪流在醫院照顧他,侍候著湯藥。倒是身為人子的我弟弟,每次探病就像蜻蜓點水一般,屁股都還沒坐熱,就藉故抽身閃人了。
一路上我坐在客運車上閉目養神,婚後所忍受的種種委屈這時就像走馬燈一般在我心海明滅不止。進入了國姓鄉沿路春風送暖花雨飄香,夾道都是明亮翠綠的油桐樹和迎面舖撒而下的銀白雪花,好似大地正展開雙臂歡迎我回娘家一般。唉,雖然我娘早已不在了,但我正要回到我娘生前留下來的家……
就在此時我的手機響了,對方居然是剛才秋霞向我提到的古阿姨。算算我和她大約有十八年沒見面了,所以兩人寒暄的口氣相當生分。她說她已申辦了來台的自由行,預計幾天後就會來到台灣。她問我我們是不是還住在以前埔里山區的舊地址,我說我結婚後就搬去了南投市,現在舊家那裡只住著我弟弟和他前妻(因為房子的產權尚未釐清)。古阿姨又問我我父親現在還好吧?我說我父親三年前就過世了。古阿姨在手機那頭沉默了一會後才說,等她到了台灣,會找機會來拜訪我們姊弟倆,順便給我父親的靈位上個香。後來我們就結束了通話。
真沒想到十多年都過去了,我竟然還會和古阿姨通上話。沒錯,真的是古阿姨,我父親生前的最後一任妻子。收好手機後,我的心思開始快速回溯到近二十年前的我、弟弟、和父親三人。
記得那一年是民國八十三年,也是母親死後的隔年,之前我已依照習俗於母喪的百日內嫁給了現在這位即將和我離婚的林姓老公。弟弟因為是軍人不能前往中國大陸,所以當父親忽然決定第一次回鄉探親的時候,他自然希望我這位長女能夠陪他前往。
我們父女回到了朔風凜凜,瑞雪霏霏的江北老家後,我由父親老一輩的鄉人口中居然挖出了許多父親一直瞞著我們子女的秘密。母親生前由第一批探親回來的林管處老鄉口中聽來的傳聞果然不假,父親在大陸上十歲時家裏就為他娶了親,女方的年齡整整比新郎大上了十歲。解放那一年父親才十五歲,就莫名其妙被國軍抓伕來到了台灣;而他留在大陸上的老婆,因為夫家成份有問題,沒能撐過三年自然災害,和婆婆(我的祖母)兩人雙雙餓死在土地乾涸枯裂的農田裡。
此外,父親還有一位同父異母的弟弟,是我的祖父和外面的野女人所生,叔叔呱呱墜地後,祖父差遣下人用驢車將嬰兒運回家裏丟給我祖母照顧。我祖母仍在氣頭上,便雇了一位剛生下頭胎的佃農太太當奶媽,長期將嬰兒養在他們鄉下,眼不見為淨。後來奶媽就成了我叔叔的乾媽。
也因此父親生在富裕的地主家庭,而我的叔叔卻成了佃農的子弟。不過兄弟兩人如有機會還是經常相互走訪、玩在一起。民國三十年,我叔叔乾媽的古姓丈夫被日軍抓差當嚮導,他機警地將日軍誤導進游擊隊埋伏的山區,而使得日軍全軍覆沒,縣政府因此表揚他為民間的抗日英雄。哪知民國三十六年,這位英雄被鄉人檢舉是一位共產黨的地下黨員,結果被逮捕他的國軍公開槍斃就地正法。
兩年後天寒地凍的臘月天,十五歲的父親與小他兩歲的叔叔兩人進城趕辦年貨,順便看了生平的第一場電影,哪知才演到一半卻被迫中斷,原來戲院已被國軍團團圍住。就是那一天晚上,父親、叔叔、和戲院裡看戲的所有男丁都被迫成了國軍部隊裡的雜役。可是叔叔機警,幾天後他趁長官不注意逃離了部隊。部隊長氣急敗壞之下,用槍押著我父親,要他帶路回家抓我叔叔歸隊。
父親生性膽小,只好頂著大雪紛飛將部隊的一行人馬帶到叔叔的乾媽家抓人。帶隊官用馬鞭指著叔叔的乾媽逼問她叔叔的下落,但她卻說不出個所以然。這時鄉長對帶隊官咬耳朵說,這女人的丈夫以前是共產黨員,前年已被槍斃掉了。帶隊官聽了後認定乾媽是故意將叔叔藏起來的,便命令傳令兵將乾媽戴上一只麵粉袋當頭罩,然後二話不說收起了馬鞭,再掏出手槍將乾媽也一槍斃命。一行人離去後,只留下雪地上的屍體和一灘血水,以及滿地髒亂紛沓的腳印。可憐我叔叔的乾媽,去年才剛生下一位當時還在屋內等著哺乳的女嬰 (丈夫的遺腹女),便陰錯陽差地隨先夫也離開了人世……
四十多年後,我陪父親返鄉才住了一個禮拜,父親竟然催我先獨自回台灣,他說他還要在老家多住上一些日子。沒多久父親由中國大陸打電話回台,告訴我和弟弟說,他在老家經叔叔介紹已經和一位姓古的寡婦結了婚,希望我們姊弟倆今後能夠接受這位新媽,我們以後就稱呼她為古阿姨吧!
對母親才剛死父親就續弦一事我很不以為然,於是數次和父親在電話中激烈爭吵。父親有別於一般的老榮民,由於他有幼年兵的背景,五十多年前當他由士校畢業被分發到水里的駐山部隊後,他和母親因為年齡相近,兩人是由自由戀愛而進一步結婚的。母親的客家籍養父甚至沒向父親收取分文聘金,就讓父親將自己的養女給帶走。父親在軍中時母親靠著種香菇、砍柴、養雞養鴨等副業撐起了半個家計,將我與弟弟撫養長大。父親退伍後,在林區管理處的埔里工作站當巡山員,母親便用多年來的積蓄資助父親在距離埔里市區半個鐘頭車程的山區路邊買了塊地,蓋了間可供遮風避雨的透天厝。並和鄰近的散戶們一樣,也在屋子四周的陡斜坡栽植大片綠茵的油桐樹,採收後賣給中間商作為塗料、火柴、和木屐。現在母親屍骨未寒,我怎能忍受這間由母親胼手胝足搭建起來的屋子,就草草地換了新的女主人?
沒多久父親無視於我的抗議為古阿姨辦好了入台文件,我、弟弟,以及他妻子秋霞三人終於當面見到了古阿姨。古阿姨生於解放的前一年,歷經了整個文革,所以結婚很晚,在大陸還有一位女兒,女兒的父親在工廠出意外身故後,就跟著爺爺奶奶住,而古阿姨就改嫁到台灣來。
父親和古阿姨的婚姻並不和諧,兩人年紀相差了十四歲不說,生活習慣也不相同,更糟的是兩人的意識形態還存在著或多或少的國共情結。再加上我對古姨的不友善,古姨和父親間似乎已有不小的裂痕在蠢蠢醞釀中。又過了一年,古阿姨的十二歲女兒由大陸來台探視她母親。因為法律的限制,這個小丫頭只能在台灣短暫停留兩個月。當時我已嫁給了現在急著要和我離婚的林大夫都快兩年了,因為早搬出了埔里山區的舊家,所以只見過那位小丫頭幾次面,只記得她的皮膚雪白,其它印象就很模糊了。似乎還記得弟弟和秋霞這一對夫妻曾帶著古姨母女去日月潭遊覽了數次。
兩個月到了,古阿姨帶著女兒回去大陸後,就藉故滯留而不歸台。秋霞因為與丈夫和公公住在一起,曾偷偷告訴我說,她常聽到我父親打電話回江北老家,催古阿姨回台灣,但兩人講沒兩句就話不投機,後來便在電話中吵了起來。女方大概是罵男方敵我不分、當上個小士官後就認賊作父了?男方則回叱女方說:國共都在不斷改變,哪有絕對的正邪或善惡呢?很明顯兩人對立的政治立場已使夫妻的感情亮了紅燈。有一次秋霞甚至聽到古阿姨在電話中要我父親償命的對話,我父親則爭辯說:「當時我才是個十五歲的孩子,我能償什麼命?妳改嫁給我時就已經知道我的身分了,幹麼現在還要借題發揮呢?」
我就逼問過父親,你和古阿姨之前到底是什麼關係?她幹麻要你償命?償誰的命?她又知道了你什麼身分?
父親不改他一向神秘的個性,只會惜字如金地對我苦笑。
我對父親和古姨間的分道揚鑣暗自興災樂禍。弟弟什麼事都不置可否,就像他一向的個性,懶散、因循苟且,凡事又大而化之。當初他會去讀軍校專科班也只是出於,因為被高職記了好幾個大過差點畢不了業的投機策略罷了。
從那以後,一直到我剛才接起手機前,我就再也沒有古阿姨的音訊。父親死前的十多年來,也都孤單一人過自己的日子,不但認定自己和古阿姨早沒了婚姻關係,進而還向移民署辦理好了單方面的離婚宣告。
但父親前年在埔里榮民醫院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前幾天,還是對我和秋霞講出了他心中的秘密。原來古阿姨的母親就是當時我那位仍在大陸的叔叔的乾媽,也就是解放那年,被國軍帶隊官用手槍射殺的那位古姓的民間抗日英雄的老婆。叔叔因為是古阿姨的乾哥哥,所以才在1994年將自己已守寡的乾妹妹,介紹給由台灣回江北老家探親的同父異母的親大哥,我的父親是也。
沒想到十八年後的今天古阿姨竟和我聯絡上了,還準備利用台灣開放陸客自由行的次年,有意重遊日月潭,並順道來拜訪我和弟弟。算算她現在應該是一位六十四歲的老太太,遊興與體力真令人刮目相看呢!不知她見到了我父親的靈位,她這位十八年前的落跑夫人會有什麼感想?
忘了一提,父親死時享年七十五歲,不算短壽。那時我苦命的客家籍母親已死了十六年了。
我的腦海便在這樣千絲萬縷的縈繞下伴著我的身子在埔里舊家下了客運車,秋霞已站在省道的路邊等著我,她邀我進屋入座後用一種很嚴肅的口吻對我說:「大姊,今天早上姊夫由南投打電話過來,他指名找于哲賢(我弟弟的名字)。我說他很久都沒回家了。姊夫放話說,要是于哲賢再不出來解決問題,他就要報警了。大姊,前陣子我聽妳說,姊夫某天晚上在南投署立醫院的後門被人蓋布袋用木棍由身後偷襲,姊夫和對方扭打一陣後扯歪了偷襲者臉上的白雪公主面具。事情就那麼巧,昨天我清理雜物間,居然找出了一張白雪公主的面具。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十多年前妳父親買給古阿姨女兒的玩具之一,只是小丫頭不喜歡,所以她離開台灣時就沒帶走。妳可不可以幫我識別一下?」她這麼說的同時,從茶几下掏出了一張矽膠製的白雪公主面具放在我眼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