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桐泣雪花似淚
那晚我躺在床上,想著那位小我兩歲的弟弟,他什麼時候起開始關心我這位老姊了?母親死後也沒見到他流露出多少悲慟,隔年還殷勤地開車帶古姨母女暢遊日月潭數回。難道我這位沒血沒淚、又喜歡搞外遇的弟弟會為了拯救我的婚姻,而屢次挑戰法律去向自己的姊夫動粗嗎?
我的疑惑兩天後就有了答案。
一大早我剛將三位女兒送去了學校,秋霞就來電提醒我翻開當天報紙的社會版。我讀著報上的新聞驚呼道,怎麼會這樣呢?於是我立刻招了輛計程車又趕到了前幾天交保的派出所去和秋霞會合。
一走進分局裡,我們就看見了古阿姨淚眼汪汪地坐在裡面,這是怎麼回事?大陸同胞來台灣自由行,應該是高高興興的才對啊?
承辦這個案子的警官問我們說:「對不起,于哲賢已經被移送到南投地檢署了,妳們兩位哪位是他的前妻?哪位是他的大姊?」
等警官弄清楚了我和秋霞的身份後,便指著古阿姨向我們介紹說:「古女士就是死者溫采采的母親。唉,發生了這種事,古女士來台灣自由行的玩興也沒了,真是遺憾!」
古阿姨等情緒平復下來後,才老淚縱橫地對我說:「十八年前我帶女兒由台灣回大陸後,女兒就一直吵著想再回來台灣。兩千零四年,她才剛滿二十二歲就瞞著我透過婚姻仲介,嫁給了台灣彰化地區一位有輕微聽障的彩券行老闆。去年底她才剛拿到身分證便打電話回大陸給我,邀我申辦來台自由行,母女兩人再計畫重遊日月潭。我們母女見面的地點就暫約在妳父親埔里山區老家的附近。哪知我出發的前幾天,她的手機卻斷訊了。原來那時她已經遇害,被妳弟弟給殺害了……」
我尷尬地看著古阿姨,再轉頭問警官說:「我弟弟和死者是怎麼聯絡上的?我記得溫采采上次來台灣時還是個小學六年級的小丫頭,我父親還在台中市的百貨公司買給她一個洋娃娃當玩具。那時我弟弟已二十八歲,都結婚好幾年了,還當過古姨母女的導遊。還有我先生林大夫為何又會去報案呢?他和溫采采又是什麼關係?溫小姐怎麼會同時認識上這兩位老男人呢?」
警官調出了卷宗然後看著上面的紀錄向我報告說:「林太太,沒錯,妳弟弟于哲賢和死者年齡相差十六歲,去年溫小姐拿到了台灣的身分證後,便拋夫棄子不告而別,來到台中市區的某間養生館裡當按摩女郎。後來溫小姐被警方取締,她便靠著十二歲來台時所保留下來的埔里舊電話號碼,和妳弟弟聯絡上,請于先生到台中市警局保她出來。從那以後妳弟弟就經常去養生館找溫小姐消費,並與她發展出了婚外的關係。今年初溫小姐染上了新流感,但她的健保卡已被斷卡,於是妳弟弟于先生便介紹溫小姐到妳先生林大夫在南投市所服務的醫院,私下去給他診治。哪知道,林大夫後來和溫小姐之間也看對了眼,兩人就瞞著妳弟弟彼此偷偷交往。而溫小姐可能覺得跟一位醫生要比跟一位退伍軍人來得有保障,便想和妳弟弟于哲賢分手。但于先生早先因為和溫小姐的不正常關係被軍方強迫退伍,之後又和元配離了婚,他不甘人財兩失,於是三人間數次談判過。從上禮拜起溫小姐就失蹤了,林大夫一直向于先生要人卻不得要領,兩人還因此在埔里市區的就業服務處打了一架也鬧上了警局。前天林大夫愈想愈不對勁終於出面報案。我們逼問于先生,最後他沒通過測謊,才供出了埋屍的地方……」
離開了警局,我和秋霞商量安排古阿姨先搬去與她暫住,然後利用之後的兩星期幫她辦理好女兒的喪葬事宜。火葬當天我將那副白雪公主的面具也一併塞入了溫采采的棺木裡送進了焚化爐。到了第十五天,古阿姨的入境期限到期必須離台,那天秋霞有事必須去南投看守所探視她的前夫,所以只有我和我那位之前想和我離婚的跛腳老公一路開車載著古姨走北二高到松山機場給她送行。我自己的隨身細軟也上了後車廂,因為我已決定暫時和林桑分居,等一下回程就直接回埔里山區的舊厝,將心情好好沈澱一下。這段期間,三位女兒就丟給林桑讓他嚐嚐父代母職的滋味。
臨上機前死者的彰化籍老公(那位戴助聽器的彩券行老闆)不知由哪得到的消息,也牽著死者四歲的兒子及時趕到機場向古婆婆道別離。我的天啊,我弟弟于哲賢竟然是殺死這位娃兒母親的兇手!接著我先生用感性的聲音要求死者的丈夫節哀順變。見到兩位殘障人士彼此謙讓的一幕,我不禁在心中咒罵道:好一位姦淫人妻又故作泰然狀的醫者!
古阿姨上飛機時,她抱著女兒的骨灰罈回頭汨著老淚對我說:「我知道解放那一年,妳父親不需要對我母親的死償命,因為一位不到十五歲的孩子被押在刺刀尖前早就被嚇得沒了主張。但一甲子以後,我女兒確實是死在妳弟弟的手裡,這可假不了吧!你們于家這次難道不需對我女兒的死負責嗎?」
後來載著古阿姨的飛機便消失在跑道的盡頭。
回埔里的六號國道上,一進了國姓鄉,道路兩旁仍是怒放的銀色花海,靜靜倘佯在油桐樹梢,雪片般的花瓣沿途揮灑而下,像是我當新嫁娘時賓客向我拋擲的碎紙與花屑;此情此景令我想起了古樸的母親,與她生前那種典型客家婦女沉默又認命的笑顏。山路彎曲足音跫然,每一吋輕巧的步徑都帶有她生活的堅韌。記得我年少未嫁時,常與母親穿梭在朦朧花海,踩在厚厚有如積雪般的白色地毯上,掬捧著一抹清香,將母女親情有如冰雪般融化在山城歲月的風華與悲歡之中。但才一瞬間時空交錯,滿天白絮將我帶到一甲子前雪花紛飛的北國寒冬,輕如鵝毛的雪雨有如桐花般滿天亂舞落地即融,在颯風中映照出天地間灰濛一片。這時我一定瘋了,因為我看見一位戴著白雪公主面具的中年婦女站在馬隊前接受審訊。忽然長鞭落下,槍聲響起,音爆的震波在凜冽的空氣中迴盪,餘音凝結僵凍著、久久不散,將馬兒也驚起了陣陣騷動。等一切復歸寧靜後,我十五歲的父親像囚犯般被大隊人馬押著撤離,直到青天白日旗最後也消逝在寨口的土坡之後。這時倒在雪地上的婦女帶著身上那一涓未乾的血水,痛苦地爬離了滿地髒亂紛沓的足印,掙扎翻進了院前半掩的家中木門。就在她摘下面具的同時,在襁褓中牙牙學語的古姨叫了她一聲「娘」,但這時婦女元氣已盡,她望向土炕上的么女一眼,吐出了最後一口游絲,便僵硬在地上成了一具仰屍……
「就算你們于家不需對我母親的死償命,但我女兒呢?我女兒的一條命你們總該給個說法啊!」古阿姨上飛機前向我喃喃的控訴又在耳邊響起,聲聲泣血又催魂索命。
「麻煩妳將車窗全搖上,花瓣都飛進車子裡了。」那是丈夫命令我的聲音。
我坐在丈夫的身邊,看他手握駕駛盤靜靜凝視著前方的道路,頭上仍殘留著上次被我戴著面具的弟弟由身後蓋布袋所造成的棍傷,再想到剛才他向溫采采丈夫致哀時的溫文儒雅,我開始反胃。天下虛偽者,莫此為甚!
沒想到本土意識一向強烈而對陸客常懷有敵意的林桑,這次竟會為了古阿姨的女兒,一位剛滿三十歲的大陸女子,而起心動念想將我逐出他們林家的門牆;只是後來鬧出人命,整個劇本才亂了套。雖然這個事件倉促落幕,我也即將與丈夫林桑分居,但我懷疑我和他的婚姻是否還能經營下去。只是一想到苦命的母親、古阿姨,和古阿姨於六十三年內相繼死於非命的母親與女兒,以及我已壽終正寢的父親,和現在仍羈押在看守所的弟弟,我淚痕斑斑的雙目,就無力地向下低垂著……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