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我同休———與葉鈞培訪得林樹梅福州鼓山題刻
二月一日,均培和太太唐義從金門渡海來看我。
去年十一月,均培和炳容來,小聚。均培從我這兒借去黃任《鼓山志》,專挑其中的《金石志》讀之;拍照。我對均培說,等下次你來,時間從容一點,我陪你上鼓山靈源洞看摩崖石刻,以期與《山志》相印證,並且增加一些感性的認識。均培說,好。
這次均培來,適得其時,再過兩三天就立春了,這兩天天氣出其好。我對鈞培夫婦說,明早我們上鼓山吧!
均培夫婦住在呂振萬樓,距我的住所華廬僅百餘步之遙。八點半,他們如約而至。鼓山腳下,遊客不絕於道。車盤山而上,越往高處行,遊人越少。湧泉寺今天顯得有點冷清。我喜歡這種冷清,遠離市廛的山中古寺,在這冷清的氛圍中,得到的是心境的平靜。遊客稀少,便於觀賞石柱上的對聯、石崖上的題刻,還可以從從容容拍些可供研究的照片。
鐘樓、鼓樓間,大殿前的欄杆上有康熙間郡守李拔的題刻『石鼓名山』,題刻下有一石坪,通向石坪的有九層石台階。均培在石階的右側忙著拍照,似乎還在琢磨著什麼。鈞培有點神密地問我:嵌在台階右側成斜面的石條上刻寫的『慶元』是什麼意思?我突然也一愣,我的名字?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說:應該是年號,南宋寧宗趙擴的年號。走近一看,果然,長長的石條上刻著『慶元元年歲次己卯重陽日匠畢工』,左側則是『當院僧智助錢壹百貫足鋪明堂』。我說,這石階是南宋慶元元年(1195)完工,故勒數字以紀其事。鈞培說,這兩句,《鼓山志》中的《金石志》沒有記載吧,我說,不妨查查。我到鼓山不下十數次,卻從來沒有注意到有我的『名字』的題刻!聽金門不少朋友說過,鈞培對碑碣情有獨鍾,片石他都不輕易放過。果然如此!
今天觀賞的重點是靈源洞的摩崖石刻。高至崖壁,低至壑低,林林總總,從北宋至民初,現在還可以辨識的有數百方之多,有些石刻,被建築物所埋沒,有的僅存半截、甚至殘存一二字,每次來遊,都為之扼腕歎息。千年來遺傳至今的,從北宋的蘇舜元到近代的謝章鋌,每觀賞一次就有一次心得,給學生上課時,我也偶然提及,學生總是張大嘴巴看著我——現在我們讀文史的學生對鄉邦文獻、文物知道的似乎太少。
每次踏進靈源洞,總是目不暇給,不是遺落高處,就是忽略低處;不是看了東頭,就忘記了西頭。由西向東的石階約三四十級,下到半程,北側崖壁陸續見到題刻,鈞培相機已經在手,片石不漏拍將下來。本來,我並沒有準備逐一拍攝,受了鈞培的感染,我也忙乎起來。下罷石級,不大的平地可供遊人駐足流連,北邊的山崖沁出泉水,匯成細細的水流,由北而南,穿過地底,跌落到落差數丈的澗底,北、東、西三面,崖石參差重疊,離地數丈,題刻密布,字或大如斗,或小僅數寸;或蒼勁有力,或娟秀嫵媚,琳琅滿目。名刻『靈源洞』、『忘歸石』、『喝水巖』等最令人贊賞。『同治甲戌謝枚如林歐齋楊雪蒼林子石同遊』,為同治三年(1664)謝章鋌同林壽圖、楊浚等同遊時所刻,十多年來,我讀謝氏的《賭棋山莊集》,略有心得,故每次觀賞此刻,常常想見謝氏同友人遊靈源洞的情景。下罷石級,回頭不經意一望,一片高七八尺的巨石臥在另一塊巨石上,刻著『石我同休』四字,『我』字左下端還加上短短一劃。日久年長,石的表面和其他題石沒有兩樣,苔痕斑駁,這四個字是用紅溙描過的,相當醒目。誰的字?可能很多人不會去細究,就是我來過多次了,也沒有細究。走近細瞧,左下方有落款『林梅生題』四個小字,完好無缺,只是沒有描紅,加上苔花遮掩,不太容易看出來。落款下無年月,故不知題於何年。
近代,福州有位『梅生』,姓何,即何振岱,生於晚清,一直活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是同光詩體的殿軍。林梅生,顯然不是何振岱,而是林樹梅。林樹梅(1808-1851),梅生是他的字,福建省金門縣後浦人,將門子,詩人、古文家,著有《嘯雲詩鈔》、《嘯雲文鈔》等十數種。樹梅從小隨父出入風濤浪中,兩渡台灣,鴉片戰爭爆發,慷慨從軍。晚歲入林則徐幕,獻防海策,備受禮遇;則徐卒,樹梅隨即鬱鬱而終。林樹梅因而有『金門奇人』之稱。樹梅早歲在福州從趙榖士治文字學,樹梅二十一歲時,父林廷福署閩安鎮副將,隨侍。林樹梅在福州治別業,多次往遊鼓山。
林樹梅遊鼓山,確切時間可考者有兩次。『石我同休』,當是這兩次中的一次所題。第一次是道光十六年(1636)九月十五日,林樹梅此年二十九歲,遊山之後作〈遊鼓山記〉,此文記游靈源洞至水雲亭(即摩崖石刻最集中的區域)曰:
出寺左,別徑探靈源洞,岩竇嶔崎,旁皆石壁,中劈枯澗甚深,神晏國師喝水逆流處,名『喝水巖』。其下為『國師巖』,跨澗之橋曰『蹴鼇』。沿崖而東有『龍頭泉』,或云即喝水巖流右轉者。經石門,古臨滄亭廢址,極東,陟水雲亭,向立清樾中,遙見亭角,即此南望,雲海氣象萬千……於是相攜,仍舊路歸。既數武,復得一洞於龍頭西,石幾恰容三人,乃踞坐騁目,但覺煙江合遝,山色有無,視亭中所見,僅分其半。洞有蘇才翁篆字,二徑三尺許。靈源洞壁宋、元題刻亦多,而朱文公大『壽』字、蔡忠惠『忘歸石』皆絕妙。允怡欲盡讀之,且榻墨本,會逼日暮,不果。
這次遊山,林樹梅遍觀靈源至水雲亭的題刻,但只作一日之遊,匆匆而返,似不太可能從容題字刻石其中。
道光四十二年(1642),林樹梅此年三十五歲,挈家眷遊鼓山,作〈挈眷游鼓山〉四首,其一云:
全家避暑躡層雲,喜遇支公亦解文。索我新詩題絕頂,管教消受佛香熏。(自注:謂詩僧六坤,漳州人。)
此組詩的第三首說,林樹梅攜眷在鼓山東際樓住了三天。東際樓在靈源洞東百數十步而已,尚未到石門。三天的時間比較從容,僧六坤亦解文,故請樹梅作詩,題於鼓山絕頂(樹梅題絕頂詩待訪)。詩的第二首和第四首都和靈源洞有關,第二首寫『國師巖』,第四首寫道光十六年與友人遊山。投宿東際樓三日,出入靈源洞,林樹梅此時題『石我同休』,實在情理之中。黃任《鼓山志》刻於清乾隆間,林樹梅活動年代晚在道光年間,故林樹梅此方題刻不可能見於《鼓山志》。許多方志晚清以來不斷重修,而山志重修者寡,新修一部《鼓山志》似乎也有必要。
那麼,林樹梅為什麼不題『石我同在』或『與石同在』,卻說『石我同休』?『堅如盤石』、『海枯石爛』,這些成語說的都是巖石堅硬,經得起歲月的滄桑,你看北宋蘇舜元、蔡襄,八百年前已經化為異物,而他們的題刻,風吹雨打,朝代更替,仍然完好無損。林樹梅的意思是,石不休,我亦不休;石在,我亦同在。同休,其實就是同不休。真是:此石幾時休,此身(我的聲名)幾了!林樹梅不愧是『奇人』,他的思維也比一般人奇特!林樹梅已經故去一百六十多年了,『石我同休』,石在,林樹梅聲名在。只要石在,不遭受人為的破壞,『石我同休』和林梅生(樹梅)的名字,將長久地存留在天地之間!
和均培、唐義,訪得福州鼓山林樹梅『石我同休』的題刻,均培把題刻的照片帶回金門了。借春節休假,偷得三日之閒,我也草成此文,記下與鈞培訪得林樹梅題刻的經過,並對題刻的時間略作說明,與同好者共享。宋代以降,金門文物甚勝,金門人北走燕趙,飄泊南洋,留下許許多多跡痕,林樹梅的鼓山題刻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尋訪更多金門人的遺跡,是我們這些後來者義不容辭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