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當日頭由紅轉黑，白天這巨人一般的生靈緩緩地傾斜、倒落、悄悄地化開死去時，那一刻不論我人在如洞穴般的客廳裡，或正從深沉的午睡中醒來，或在那烏黑黑的小河河堤旁，廢棄的大空心水泥管上蹦蹦跳跳，我總會聽見一聲安靜的轟然巨響：那巨人倒下的瞬間，週身都燃起濃烈又燦爛的火光，天空著了火，血紅中透著金光，餘燼裡深靛、紫青與茶褐一塊一塊的暗斑點點蠶食著天空，像是皮蛋蛋清的透明覆蓋了漸漸降溫的大地，以那巨人的死亡為養分，無聲無息的壯大與滋長，正是夜的胚胎。
有那麼一刻，火光將滅，徒留白亮的餘燼時，天空是幽幽的藍，在這藍色的暮光裡，地上的容顏全浸成各種褪色的藍與白，巨響過後的一片沉寂裡，世界轉成一齣青與白的默片，如同失去了引力和重量，所有人的動作都變得幽幽晃晃，所有的人都在漂浮與搖晃。
防空洞裡蝙蝠傾巢而出，遮住了大片的天空，啪搭、啪搭拍動翅膀的聲響，以蝸牛的慢速傳向我的耳朵，它們在半空中被黏住、凝結，飛舞越來越慢的翅膀和身體，終成一片稠鬱得化不開的藍。所有的玩伴，都從我身邊像影子一樣的緩緩地擺盪、流過，直到橋旁邊永遠接觸不良的路燈，明滅不定的亮了又熄，把我瘦小的身子罩在慘慘的青光裡，又把我放逐到永夜般的漆黑中，而簌簌的風總是吹得不停息。
我還記得在地平線上高高聳起，向天空炸開的火光中，在隨之而來的那聲轟然裡，我小小的身軀裡所生出的撼動，彷彿那聲巨響是源自於我體內的爆炸，我幼時細瘦的骨架，到底是如何成受了原子彈一般的力量，至今讓我出神地想像。轟然的餘音漸歇，彩霞緩緩飄落，我便會感覺到一股涼意，我那雙鎮日踩在地瓜田的泥濘裡、在羊腸小徑中奔跑、吆喝與追逐，因血液循環旺盛而發光發熱的雙腳，忽然不踏實了，變得稀薄與半透明，那股涼意從我的肋間膜中滲出來，像幼時吃的燕菜涼圓，包覆了整個肋骨，輕輕地將我往上托。
我聽見喚我小名的呼喊，似乎自遙遠的它方傳來，蛋殼～，蛋殼～，聽覺被浸在靜水流深的寂寂裡，靈活被失重的漂浮所綁縛，回應給失速的沉緩凝結，我無法自己地佇立在這藍白的默片裡。身體裡有個盒子被打開了，暮色是個引子，誘出了一直蝸居在身體中的魂魄，從失落的雙腳裡流露出濃濃的深影，從肋骨間滲出的幽涼浸透了包住肋骨的薄薄體膚，我像一台人體的電視機，某個不知名的劇碼從肋骨籠的深處不斷輻射出來，透過我螢幕般的皮膚，不斷地將充滿劇情的光束和粒子，從髮膚渲染至周圍方圓的草木之中，直到我的聽觸視味嗅、乃至整個世界，都深深地被浸透與裹覆，成為緩緩流動又緩緩凝固的燕菜涼圓。
我認出那喚我的聲音是奶奶的湖北話(殼發ㄎㄡˊ)，我想發出一些些人聲，一些些話語，人說的話語也是一種身體，比較細微，但確實可以觸碰到另一個和我一樣，身在這個世界裡和我的身體平行的現實。我當時想要說話，定是出於想藉由語言肢體的碰觸搭起一座橋梁，將我從藍白的默劇裡給輸出去，回到現實之中的想望，尤其奶奶的身體我最親最熟悉，透過奶奶的身體我應該回得來吧。
奶奶～，奶奶～，蛋殼子流出黃來了～，收不回來啊～，我並不知道自己並沒有造成任何空氣的振動，只是單純地把想說的話默了一遍，我聽見的是自己的念頭，如同無聲的字幕，駐留了好幾個分鏡的時間卻無法傳達到身體之外。
然後就是一陣劇痛，痛得我眼前發黑，又彷彿身中一道激烈刺目的雷光，我只能本能地歪著脖子，踉蹌著腳步，被那股拽曳我的力道拖著過橋。整個世界從燕菜涼圓變成了嗆人的瀝青，之前令人怔忡的種種，就像老式電視的螢幕，忽然的一陣痙攣後，急遽地從四個角角不等速地抽退，一路歪歪斜斜地變細、變瘦，成為一個迷你的光點，而後連同螢幕裡的故事，終於都沒入不知名的黑色膠體裡。黑色的痛遂佔領了我所有的感官，成了世界的統治者與唯一的現實。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身體裡有那麼多的通路與管道，像有許多渾身柔軟無毛、青黑色的眼珠都還包覆在粉紅眼皮底下的幼獸，在地底的穴居裡窣窣地歙張著肉鼻，渾身蠕蠕而動，在劇痛來襲的剎那，所有的崽獸都一溜煙地鑽到洞穴的最深處，一陣陣細細的顫縮也延著管路一發不可收拾地如骨牌陣的傾偃向四面八方傳導，管路及其身上呼吸的毛孔紛紛閉合，像雨後我們家門口被灑上了鹽巴的蛞蝓。在諸多的顫攣加總而成的飽和狀態裡，許多鬱壘的黑色團塊脹滿了體腔形成堵塞，氣息滯塞的我身體裡的一千隻觸手都被綁縛，一千隻眼睛失去了光，一千隻耳朵都關在黑色的真空裡。
畢竟是年輕啊，如此急遽閉合的孔竅和糾縮的路，竟都在短短不過數秒的剎那裡又發出了芽。小時候的身體彷彿充滿了肥沃渾元的地力，那些管路在化為一片焦黑後，又從焦土裡冒出油滋滋的綠芽來。當呼吸再次循環，我稍稍恢復了感知後，我便認出那股霸氣的拽勁，是奶奶拉著我的耳朵，拎著我回家吃飯。
如果在我的身體裡埋下蕨科、鳥榕之類落地生根、生命強韌的植物種子，說不定也會長出一片繁茂的油綠，甚至一株枝枒穿雲的大神木來。在年幼的我皮膚底下飽和著自我修復的再生能源，當我像風一樣四處奔跑，而讓芒草、碎石、或籬笆劃出幾道細小或深長的開口時，再生之力就像泉水一樣，從皮膚的土表下湧出來。有時候奶奶緊緊壓住那些開口，流血止住後，我還能瞥見那層微微綻開幾乎透明的粉紅肌肉。血液凝結成赭紅色的痂，有時厚重像是某種動物的甲，有時薄而透像是雞卵的殼，大部分的時間它都安安靜靜的，只是有時會癢。
媽媽跟著爸爸從美國回來後，每次看到我抓著剛結痂的傷口，就會說:石榴花是小仙子的家，露珠是精靈的澡缸，痂裡住著嬰胎神，所以你不要抓，癢了也不要抓，要不驚擾祂，嬰胎神才會幫你生出白白胖胖的新皮膚來呀。看著媽媽認真表情的我慢慢地學會忍住了癢，學會尊重那血液凝結所編織成的子宮，胚胎的我在裡面蠕動，我用等待來參與自己孵化。
當我把黏在表面凝固的血乾輕輕的揭開，那些開口像蒸發般地消失，只有新生的皮膚隱約地透出珍珠般的粉紅微光，那一份驚訝，甚至含有一些敬畏的成分，與親眼目睹了壁虎尾巴的斷裂與再生如出一轍。那些在我們家毛玻璃窗花上透出了朦朧的駝色身影的壁虎，半夜發出唧唧的叫聲，讓洞穴一樣的客廳充滿了回響，當我用食指與中指緊緊地壓住了一隻壁虎尾巴末稍的尖尖，還來不及用另一隻手將它捏起，我便親眼目睹了它抖了抖肥肥的身軀，尾巴就像卸下來一般，在磨石地板上翻滾扭轉，充滿著躍動的活力。兩天之後，當我了悟眼前牆上攀爬的壁虎，就是斷掉尾巴的那一隻，便再次驚異地張大了眼睛，從斷離尾巴的橫切面上新長出來如嬰孩般光滑幼嫩的細末，顏色與質地就像我新生的皮膚般溫潤柔和。
或許，在我皮膚底下的內太空裡，有一顆紅心雞卵般的太陽，那裡是壁虎的窩，也是所有壁虎尾巴的溫室，一條一條尾巴的秧苗櫛比鱗次地生長著，在溫煦的陽光中快樂地搖擺成浪。當我的身體有傷口時，那些成熟的尾巴就剝落，化為我新生的血肉，然後再從紅心雞卵太陽的心裡發出新生的尾蕊來。那溫暖的光充滿了我，我所瞥見的珍珠微光，就是從這核心發出來的吧。
媽媽陪伴我入睡的冬夜，她說我是一顆火球，常常要借我的腳丫。一定是我身體裡的太陽在夜晚的被窩裡發出了熾盛的光芒，透了紅光的皮膚與軀體可以看見佈滿著深紅與藍黑血路的管線，所有的臟器都從內部被照亮，組成的這些臟器的細微的小管都變得透明，形成清楚的紋路肌理，又像是本身就是光體般照耀著，併射出的熱流貫注於血脈與骨髓，從腳與手的指尖射出，纏繞著我的皮膚，溫暖了我與媽媽的腳。而那些和奶奶背貼著背相繾而眠的寒冬之夜，那絲絲縷縷的親人之愛，將兩顆太陽激盪的熱氣團團圍住，織成一枚屬於我們祖孫兩人愛的蠶繭。媽媽和爸爸不在的好一段時間，夜夜我與奶奶在互相的守護中入睡，日日在互相守護中清醒，她給我的愛餵養了我身體裡的太陽，成了不滅的煦煦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