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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走

發布日期:
作者: 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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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巳土元無弱,三土臨位不須憂。日坐華蓋時月德,命中清秀智慧高。
最妙柱中卯酉戌,有沖化合能得貴。出閨助夫蔭子孫,移凶化吉並無愁。」
倘若真是如此,從前她落地時,母親拿著八字請人以子平術批命,母親可曾仔細註記這部份?幼時都說她會好命,什麼樣的命格是好命?能蔭夫護子,做一個點燈候門的人,能趨吉避凶,讓一家大小平安,便是無憂得貴的好命格?
或者是自己悟性不足,從命理先生批命的紅紙上,見不出一點點這些世俗之外的端倪。明明該要有智慧的,何以耗費了許多心思在無可把握的虛幻情愛之上,而自己到底獲得了什麼?男女之愛、夫妻之情是世上唯一嗎?那麼,父母呢?兒女呢?親戚友朋呢?天下蒼生呢?
她累了。她感到無以倫比的疲憊,不論是身體或心靈,都疲憊到不想動彈。她只有一個很微小很微小的希望,希望尋個機會好好睡著,完完全全舒舒服服的睡著,再不要有擾人夜夢,也不要再為了丈夫的風流韻事,而將自己的心懸掛在崖壁了。
想起要好的老同學早早便透悟甜如蜜的愛情背後,會結出一顆碩大到幾乎捧托不住的苦果。自己卻是如此的不具慧根,更可悲的是,還陷溺愛情泥淖裡,纏滾了一身污泥後,如今仍在滿是泥漿的沼澤裡泅泳。
究竟,何處是岸?岸在何處?
她真的累了,只想泊岸休息。
她經常會感到疲勞的情形,已經持續很長一段日子了。除了三餐毫無食欲之外,連家事也總要勉強打起精神,才能慢慢做完。一有空閒,就想倒頭睡覺,偶而近心窩處的腹部還會疼痛。她自己猜測大概是胃痛老毛病犯了,就把置放冰箱醫師開的胃藥吃了,可是疼痛猶是不時侵擾著她,她如吃三餐一般,將疼痛也一併吞下了肚。
她覺得自己就像漸漸消氣的氣球,一吋一吋在萎縮,一分一分的在乾癟。白天裡,只她一人在家,她就放任自己無精打采,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勁,甚至連最愛看的書也沒心緒閱讀了。有時送了孩子上學,返家後打理丈夫上班後,她再躺下床去,竟就睡了一個上午。
然後才突然福至心靈的醒過來,看看手錶,早過了十一點,該要準備午餐,也得趕緊換個衣服,好去幼稚園接女兒回家了。
有時午餐後陪著女兒午睡,就又是昏昏沈沈睡去,直到女兒稚嫩童音喚著:「媽媽,媽媽……妳怎麼睡這麼久?又不是小豬豬?趕快起來啦!起來陪我啦!媽媽……」
「哦,好啦!」
有時女兒拉扯她半天,她仍陷在昏沉之中,孩子總是擔心,一擔心便會抖著聲音喊著:「媽媽,妳怎麼了?怎麼還不起來?妳是不是生病了?媽媽。」
「媽媽……媽媽……」
她知道她該要起身,她要陪她的小晶晶寫功課、看書、唱兒歌。可她的眼皮卻重得如鉛錘一般,根本無法掀出一條小縫。她知道她的寶貝女兒就在身旁,她也想回答,可是她的喉嚨好像上了鎖一般開不了。女兒的聲音,好像在跳動,越跳越遠了。
身體的不舒服,一直困擾著她,尋思過往,除了因為容易緊張而犯胃疼的毛病之外,也從沒有過其他大毛病。她的人一直都是健康的,而且體力耐力一向也是不錯的。她就不明白,怎麼會才過四十,身體健康就明顯的大不如前了。
從小她就不喜歡看醫生,除了醫師檢查喉嚨時,那壓舌板壓得她直想嘔吐的不舒服外,她也不喜歡診所裡瀰漫的藥味,當然也是害怕醫生突然說要打針,她不要自己像其他小孩那樣,扯開喉嚨哭得呼天搶地的。
每次都是已經燒燙到,睡在她身旁的四妹碰觸到她身體,才會在母親叨唸和逼迫下去看醫生。要不就是支氣管發炎,母親早就從她咳得厲害的情況得知,又是得上醫師那兒去診療取藥了。
她倒不會害怕吃藥,再苦的藥,不論西藥,或是中藥,只要閉了眼,仰頭一吞,再喝杯水,苦澀立刻消失於無形。只是等待醫師診察之前,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的心情,讓人避之唯恐不及,怎還會沒事就想去呢?
她原只是想,大概是因自己心思細密的個性,及長久以來不佳的睡眠品質,兼又家事孩子兩頭忙,身體過度勞累罷了。等孩子大點,不必耗費太多心思體力在他們身上,自己可以有多點空閒休息時,身體狀況應該會好轉。
一拖再拖,匆匆又過半年。這陣子,她覺得越來越容易疲憊,躺著就不想起身,一坐下去就懶得再站起來。
某個孩子上學的上午她去了醫院檢查,抽血檢查結果顯示,她的肝指數過高,於是再做了腹部超音波。
她躺在診療床上,醫師在她的腹部塗上稠稠黏黏滑滑應該是顯影劑的東西,然後仔細的檢查著。
檢查過後,醫師告訴她:「妳的肝臟有個腫瘤,不小了,要趕快手術切除。越早處理,癒後情況越好。」
她一聽「腫瘤」兩字,腦筋早已一片空白,醫師說了些什麼,好像是一股氣穿流而過罷了。
出了醫院,亮晃晃的陽光從天撒下,她卻瞇眼看得吃力。舉目四望,她茫然不知該向哪個方向走去,突然之間,也忘了家在哪一方。
「ㄅㄧ ㄅㄧ ㄅㄧ……」
她被突如其來的哨音驚嚇住,原來是醫院的警衛,不停吹著口的響笛,揮舞著一雙手臂,協助指揮車輛的前進。她下意識的往裡站,以免阻礙車輛前進,也減低自己受傷的機率。然而此刻,該要怎麼做,生命才能繼續,如晴日一般?醫院的警衛能以一個哨子,將醫院前的交通管理流暢,醫院裡的醫師,也能以手術刀就還人健康身體嗎?果真如此,怎還有人無法從醫院四平八穩的走回自己的家?她想起,她聽丈夫說過他的大學同學,不抽煙不喝酒,五年前因為肺癌動了手術,手術後沒過多久就撒手人寰。她只要想起丈夫同學的孩子,就為之鼻酸眼熱,因為那兩個孩子年齡與她的孩子一般大,年紀小小就失去父親,多麼可憐!
腫瘤?她就這樣倉皇著一顆心,鼠竄似的離開了醫院。
雖然她曾經猜測自己是罹患了癌症,可她根本還沒做好心裡準備,她也希望是自己猜測錯誤。然而一經證實,卻又有些難以承受。
腫瘤已大,就不是初期的了,即使是動了手術,一定能夠痊癒嗎?那時才替人憂心,怎的,如今也將發生在自己身上了。該怎麼辦?就算動了手術切除腫瘤,就能保住生命嗎?如果保得住生命,那還能有多少時日?剩餘的生命裡,會因為動了手術而減少心裡的苦痛嗎?丈夫會因她所殘存的歲月不多,而回頭多愛一點點嗎?
她日日在心裡掙扎,說與不說,都教她為難。開刀與否,也讓她傷神。說出病情,又能有多少改變?也許還驚嚇了孩子。決定手術,腫瘤就不會轉移了嗎?那倒不如……
她的病態倦容,丈夫竟是沒有發覺。
她決定隱瞞自己的病情。她同時把握每一個與孩子共處的時光,兩個孩子帶給她的快樂,足以讓她忍住右上腹越來越難以承受的痛楚。
有個夜裡她做了一個夢,昏濛濛的郊坰,停駛的故障列車,濃濃密密的霧氣把她緊緊裹著,她看著丈夫和挽他手臂的女人漸漸遠去,她沒有呼喊丈夫。夢裡她心頭是平靜的,她不再期盼丈夫回身過來。由他去吧!如果心靈無法再有交流,強留形體在身旁,又有什麼意義?
由他去吧!
這場夢將醒之際,挽著丈夫手臂的女人,臨去秋波的回頭一望,竟面帶慚愧態度誠懇的向她說了聲:「對不起。」
她沒有回應,隨即自夢中醒來,右腹正絞痛著。
她側轉過身,丈夫仍然在她身旁睡著,勻稱的呼吸著。臘月裡寒意深深,環視自己一手佈置的臥室,在昏暗中顯得無神。她伸過手,想再觸一觸丈夫的鬢鬚,這處柔軟的境地,曾是她年輕時的依戀,而今呢?她再側轉,定定凝望著熟睡中的丈夫,他的臂膀,不會再為她抵擋畏懼,會否成為哪個女子的依靠?
她感覺自己離丈夫越來越遠,她越飄越遠,彷如那些四處遊走的幽靈了。
她清亮的眼眸,苦苦的凝睇丈夫,也苦苦的滲出淚水。她的淚宛如小河一般,流過她的臉頰,向枕頭重重拋出,溼透成一片汪洋大海,將她滅了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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