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崗‧高粱‧小女孩
盛夏、深秋,「憶寧」二度回到金門老家,天空依舊湛藍,這是金門特有的景象,白雲輕輕、柔柔的,叫人好想伸手去觸摸!果然,金門是藍天白雲的故鄉。天然的資源讓人心曠神怡,這是金門人的幸福!盛夏,綠油油的高粱田;深秋,黃澄澄的高粱實穗,是金門土地特有的風情,有了它,金門名聲更加響亮,金門居民生活更加富裕,所以,高粱是金門幸福的種子,更是居民的衣食父母,身為金門人,歷經童年那段種植高粱的歲月,從貧脊的時歲到今日人人稱羨的金門人身分,高粱扮演居功厥偉的角色,「憶寧」如是想著。
古寧頭的沙崗,有好幾處是「憶寧」家的田地,那幾畝地稱不上良田,卻是務農維生的父親,一輩子工作的場所,也是一家十口賴以維生的資產,記憶中,幾塊田地依著節氣種植不同的雜糧,花生、玉米、番薯和高粱,種花生、拔花生、撿番薯藤、摘玉米、拔雜草,這些都是童年的記憶,反覆、熟悉又辛苦,但對於年幼的「憶寧」,似乎不是難事,唯獨收割高粱,那是最最辛苦的事,故而記憶更加深刻。
站在古寧頭沙崗的道路旁,望向那一畦畦、一株株排列整齊的高粱株,就像精神抖擻、穿著草綠服的操練士兵,每當秋收季節,黃褐色結實纍纍的高粱實穗隨風搖曳,彷彿跳著金黃色的波浪舞,煞是好看!當「憶寧」看得入神,那高粱田裡綠油油、黃澄澄的阡陌裡,一個高大的身影、幾個孩童陸續走了進來,咦!那不是父親領著孩子秋收的身影嗎?輕揉雙眼,想把虛幻拉回現實,卻一古腦兒跌進時光隧道,那似遠又近、模糊又清晰的記憶,彷彿稻浪起伏的姿態,一波波襲來,「憶寧」又回到了童年時光。
童年一入高粱田,仰望比頭還要高的實穗,彷彿淹沒在金黃色的迷宮中,只能瞧到陽光灑落的一線天,小女孩小小手中握著大大鐮刀,刀兒彎彎,刀鋒銳利,小女孩墊著腳尖,左手握著高粱稈,右手緊緊握住鐮刀木柄,用力、再用力,從高粱稈的中斷斜切割下,一次割不斷,再一次努力,一次一株,小小手掌一次只能握住二至三株,就得低身將割下的高粱擺放田埂上,不似人高馬大、手掌大而厚實的父親,一次可以俐落的割下高粱稈,左手結結實實的握住一大把,小女孩一次次,重複著仰頭、握稈、揮刀;再仰頭、再握稈、再揮刀;蹲身、起身的動作,望著永無止盡的成排高粱,努力的幫著父親收割高粱,頭頸酸痛、鐮刀柄磨破了手皮、葉鞘割傷了手,斗笠下的臉盡是汗水,全身因高粱過敏而發癢,但是,沒有人敢喊累,沒有人敢退卻,這樣的農事,是全家人的責任,也是心底責無旁貸的使命,因為這是一家人活下去的依託。
一壟一壟的高粱割下,天空從一線天慢慢變寬、變大,小女孩從迷宮中再次看到父親,看到兄長和姊妹,一堆堆高粱分散在田埂中,依著個人的能力,將一綑綑高粱抱至田頭和田尾,父親取來草繩,手腳並用,紮紮實實的捆成一綑綑,裝上手推車,小小推車高粱堆上了天,父親再用粗草繩上下、左右、前後緊緊綁牢,馬兒套上鞍轡,父親握起車柄,一組龐然大物在柏油路上奔馳,小女孩緊跟在後,彷彿望見一年的溫飽,小女孩笑了!未脫粒的高粱擺放三合院的深井中,用過午餐,小女孩的父親用大帆布擋住深井的所有出口,一家人排排坐,就在簷廊的花崗石條上,雙手握住一把高粱,將巴掌大的實穗用力往深井的石塊上甩擊,一次、一次、再一次,讓高粱顆粒完全與米穗分離,直到一粒不剩,再更換新的高粱,人多好辦事,一個下午,成堆高粱就通通穗與粒完全分家,堆成小山的高粱顆粒利用麻袋裝起,等待隔天到曬穀場曝曬,收割高粱持續好些天,重複的農事一家人共同參與,雖然辛苦,但心卻是滿足的!
高粱經過收割、脫粒、曝曬、自然風力篩去雜質、裝入麻袋,父親再用布袋針密密實實縫住袋口,堆在廳堂半天高,佔去了大半個大廳,等待政府的收購,換錢、換米過生活,年復一年!
後來,不知何時開始,農家割高粱只取高粱穗的部分,所以收割時都是麻袋跟在身旁,一穗一穗割下後,直接往麻袋裡送,小女孩拖著愈來愈沉的麻袋,內心卻是愈來愈踏實,最後,一袋袋的高粱由父親堆上車,再搖搖晃晃送回住家附近的路旁卸貨,成袋的高粱穗往柏油路上鋪,藉由車子的來回輾壓脫粒,順便曝曬,省去無盡的人力,高粱睡在地上了!父親告訴家人:「高粱穗鋪在馬路上,可以省去很多力氣,可是會造成開車人的不便,金門人厚道,都沒有人抗議呢!」小女孩好開心!
割高粱的季節過去,政府集體收購完畢,終於有了閒暇,小女孩母親取來脫粒過的高粱稈,來到小瓦房的簷廊,開始紮起金門特有的高粱掃把。母親取來適度手握的高粱稈,用紅色塑膠繩用力捆成一大把,彷彿小學課本「團結力量大」課文中說的那一大把筷子,小女孩圍坐在母親的腳邊,看著巧手編、綁、槌、壓,母親幾乎是手腳並用,專注的神情,暴露的手筋,面紅耳赤的模樣,完成了一把把實用又有觀賞價值的藝術品,母親也會依著大人和小孩的使用身分,調整掃把柄的長短,讓小女孩灑掃庭院更加順手。
今日,小女孩再度回到熟悉的沙崗,女孩已成中年婦人,哪一塊田地才是自家的?她摸不著頭緒,生活在台北的都市叢林,她也從來弄不清楚東南和西北,先生和孩子管她叫方向白痴,但是,那又如何?阡陌縱橫的沙崗,隱匿其中總有幾塊曾經是自家耕種的土地,它在,永遠都在!
身旁的高粱田,是品種的不同?抑是小女孩長高了?從前的密林,需要仰望的高粱穗,怎麼現今只及腰間呢?原來,一切都在改變,唯一不變的是:深埋心中的人事物,是無可抹滅的記憶,小女孩、沙崗、高粱的故事,雋永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