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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小丫送君

發布日期:
作者: 東瑞。
點閱率: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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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亞迪查沙辦喪事的第五天,小丫看著洶湧來送別的親朋好友,心想,再熬一天,她就徹底地與丈夫告別,過完她沒有壓力、苦痛、災難的餘生了。她自覺自己很健康,可以再過她至少三十年自由自在的日子!她坐在前排,率兒子媳婦女兒向每一個來祭拜上香的親友賓客鞠躬致謝。由於治喪期長達一周,為保證遺體不變質,夫君所處的特別室的溫度就調得很低。親友送來的輓聯、花板多到排至大院甚至大馬路邊,金門會館的最大,她小丫任名譽顧問嘛……這是老公九十五年人生最熱鬧的一次盛大節日吧!全靠她的大面子。那些親友倒不錯,有不少每天都來報到,從中午十二點坐到傍晚六點,兩餐都喪家給包了,雖然吃的是飯盒,不是炒麵就是黃薑飯,卻也省得家中起煙火。女的小聲談高聲笑,男的索性開檯打牌,一邊談女人一邊粗言穢語像連珠炮般噴射而出……平日那裡曾試過有那樣歡聚的機會!天堂不見人間見。遠道而且是搭飛機來到、尊貴一點的,遇到吃飯時間,還需由其中一個兒子陪同,開車到附近的餐廳酬客。最慘的是兒子媳婦們,五天來受盡折磨,只要那位道長一聲高喊──
「跪──」,再來高喊一聲「哭──」
「跪」還好,兒媳孫子們一聽就集體地湧上去,像海浪衝上沙灘那樣,鋪滿大半個大堂,接著是三叩九拜,每一個動作,都做的整齊、利索,像倒骨牌那樣;白色麻衣孝服寬大而悶熱,在有限的空間彼此擁擠就發出悉悉索索的磨擦聲。這還不要緊,最艱難的一關是「哭」,她是他的妻、歲數也到了八十六,不用跟隨兒孫輩們做;即使有人指令她,她也敢於做出平生第一次反抗;何況她是最有資格「豁免」不必哭的,小丫的淚早在與他過的六十五年的二萬三千七百二十五個日夜流乾了!流完了!兒媳們不然,平日上班,也大多買屋另住在自己的家,不像她日夕相處,受慣他的暴力;他們哭他是頭次也是最後一次啊。只是太難為了他們,道長『跪』的指令一下,那一片哭聲如火山突然爆發,乾乾的可以肯定沒有水,但非常用勁,聲嘶而力竭,聲震瓦動,正處在高潮時,突然又是一聲「停!」那因了時間太長而高低不平的長嚎短泣,會像剎車那樣猛地嘎然而止。小丫記得有一年去台北,在殯儀館第一次見識了「代人哭」的「哭星」,那淚涕齊下、七情上面的出色表演令她嘆為觀止,如今她當然接受不了那麼新潮的事物,連請來的道長向她建議說:「妳先生九十五歲走完人生算是福壽全歸,是笑喪,靈堂裝飾可以用大紅色」,她一口回絕。紅色!紅色!還跟結婚滿月生日之類的喜慶有什麼分別!紅色!這個道長本身就是新觀念的產物,身著一身米黃色道袍,頭戴一頂配合道袍的黑色道士帽,頸脖卻垂下一條長髮太長而束起來馬尾,抽煙,頭髮染金,耳鼻都穿孔串迷你銅環,不知哪裡孽生的怪胎?在他拿捏「哭」和「停」之間,難道一點也沒戲虐成份?喊話時那嘻嘻的表情就在暴露他玩世不恭的用心,但你不能說他什麼,致祭那套繁瑣禮儀他懂你不懂。只好乖乖讓他擺佈。
一日的胡思亂想,不覺已經天黑。幾天來,就數今天時間最快度過。明天上午十時大殮,從此和他陰陽兩隔,互不欠負了……明天上午十時前女兒會從椰城趕來,見老爸的遺容後就馬上大殮,運往墓園;人,從此就在這個世上消失而在地下長睡了!由於家距離太遠,孝順的兒子們在對面的小旅館給她租了間小房,讓她在夜間休息。此刻,她渾身的骨架像要散開了似的,和衣躺下……不久她又坐起來,下床,穿過無數懸掛在牆的黑色輓聯、露天裡排得重重疊疊的百來個花板,她走啊走就是走不完,想不到送喪禮的是這麼多,都是看她的臉子來的。平時她塗塗寫寫,在金門的報紙雜誌和印尼當地報刊發表,薄有名氣,又是金門會館的理事,朋友也多,而他都只是在家,誰知道他!……在晨曦未來、半昏不暗、天未亮的凌晨,那些吊在半空的黑色輓聯隨風搖盪,情狀有些嚇人,彷彿老公的陰魂還在飄盪不散,她想看看孩子們有沒有休息,徑自往靈堂放靈柩的地方走,看見在前面幾排的座椅上,兒子們東倒西歪地睡著了。她走到那放棺木的房間,不意丈夫突然從那棺木裡坐起來,嚇得她一時愣住,還未弄清怎麼回事時,丈夫手上已經抓住那一支巨大的拐杖高高舉起向她的頭猛力砸下,大罵道:「夭壽的!我死了妳一點傷心都沒有!白跟妳生活了六十五年!」她想躲閃已經來不及……頭部劇痛難忍,血好像汩汩流出來。「媽──媽──您醒醒!您醒醒!」睜眼一看,原來她睡覺後翻身時不慎摔在地下,頭部撞在一個木柱上。啊!椰城的女兒在扶自己起來,原來女兒乘早班機飛來泗水,提早來到了亞迪查沙。幾個兒子聽說她睡覺摔倒在地,一個個緊張地跑了過來。小丫甩開幾隻想扶她的手,自己艱難地爬起來,喊著:「你們快去,客人就要到了,十時準時大歹食儀式──」小丫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兩年前左臂連肩膀部分中了風幾乎不能動彈,竟然憑著她每天都活動經絡的鍛煉堅持,完全不留後遺症地康復起來!
今天早晨的天氣特別晴朗,親友們在九時四十五分幾乎都到齊了。少說也有三十來人。金門會館和文友協會都派代表來,將跟隨到墓地。時間到,新潮道士開始高聲地喊話,每一種指令都斬釘截鐵般令孝子賢孫們渾身一震,馬上照做,立正,鞠躬,繞棺,念經,撒水,然後排隊過橋,再繞場幾圈,再繞棺,長孫提紙燈籠隨和尚走在前面引路還可以理解,要他們背棺而立那一節就讓她小丫百思不得其解,也許每一個程序都來自有據,雖然已經八十六歲而完全不守舊的她心想,一切也就隨意、聽從安排吧!她站在棺的一側,想起了剛才為死鬼丈夫親自鋪墊衣物的情景,猛然憶起最重要的幾樣東西還沒放入,道士問:「OK?」
「不──」小丫大喊,阻止三個兒子和小叔將棺蓋合上,衝了上去:「我還有東西還沒放進去!」在場的道士和親友一時都驚愕住。但見小丫一手抓著一個小提袋和一支拐杖,放在地上,然後從小提袋裡取出一隻棗紅色精緻小包,拉開拉鏈,從包裡取出一隻金色小戒指,輕輕地放在丈夫遺體頭部耳旁,沒有人聽到那輕得只有小丫自己聽到的話:
「再見了,戒指!」
這是六十五年前你娶我時送我的戒指,六十五年的婚姻路今天走完,我們的緣份也盡了!想當年我在金門讀書,文采雖然一般,外向,活躍,是全校有名的活動分子,怎麼說都是校園裡數一數二的才女,按照我那活潑、崇尚自由的個性,找個志同道合的愛人不是難事,卻為了不願拂逆家長意、父母心,不想落得個不孝女的罪名,最後只好聽從了媒妁之言,由父母做主,就這樣嫁了給你。那時你是從南洋回金門故鄉的「番客」,外貌平平、家境一般,我們的結合毫無感情可言,與盲婚瞎嫁沒有兩樣。第一次見面於相親,第二次見面於洞房!婚後意見不合,一切也就忍聲吞氣、打落牙齒混血吞!我小丫從一個出得廳堂、進得廚房、在校園裡叫人矚目的女生,變成了一個不准出門、白天做服侍你服侍得體體貼貼的牛馬、晚上關起房門躺在床上做任你折騰擺佈、讓你舒舒服服的女奴!為你生了幾個兒女。天意讓兒女們沒有像你一生一事無成,全都是有自己事業的堂堂正正的好兒郎,也沒有遺傳你那封建主義的大男人作風,對我暴力相向拳腳並用!他們都愛老婆!他們也對我這在你眼中一文不值的老婆萬分孝順!把戒指還給你把!如果有來生,我小丫情願不嫁,做兩輩子的獨處小姑!
小丫念念有詞完,又從小手袋裡取出一隻黑眼鏡,放在老公耳朵另一側。
她又念念有詞:「再見了,黑眼鏡!」
老公!你在陰間,黑不隆冬的!不需要再戴這黑眼鏡了,我知道。但留下這遺物於我又有什麼用途呢?留下,只是留下傷心痛苦的回憶。帶去,帶去吧!你沒有白色近視眼鏡和老花眼鏡,你除了看看當地文報紙的大標題,什麼書啊、雜誌啊,一律不看,大老粗一名,偶然喜好就是那些女體曲線雜誌,和台灣電影《父後七日》裡的死者一樣;要不然你對我發表文章不會這樣冷風熱潮、說我好名、愛出風頭!這個黑眼鏡。陪同了你生命的最後三年!記得還是我陪你去做的。為了不讓人知道你視力日弱、最後完全盲去,你三年來深居簡出,一出門就離不開它!三年!你的霸道世上少見,讓女傭照顧你,你完全不要,非要我替你換衣、餵飯、倒屎倒尿不可,每日貼身服侍於晨昏。你有那種與生俱來的虐妻狂!黑眼鏡,是對我的魔咒,跟著你去吧。
「OK?」新潮道士有點不耐煩了,問小丫。小丫道:「不。還有!」
小丫抓起那黑色的精緻的刻繪龍鳳的拐杖,輕輕放進棺木遺體右側。
「再見了,拐杖!」
小丫最痛恨的就是這根拐杖,這個陪伴老公近乎二十幾個春秋的拐杖,最初還是因見到他不良於行陪著他去買的,沒料到在做老公第三隻腳的同時也成了他使用暴力的工具。一言不合,他就在半空中揮舞拐杖咆哮,像一隻惡魔。有一次她在紙上爬格子,他的午餐遲了些時間弄,他衝進來,先是破口大罵、冷風熱嘲,她不服。一再解釋和道歉,他不接受,越罵越兇,拐杖就朝著她的頸脖揮下來,那力度很大,他身子一個不穩險些兒跌倒。而她的頸脖一陣劇痛,差點昏死過去。拐杖硬邦邦的,再使勁一點,連筋骨也不難折成兩截。「這拐杖就讓你在陰間和那些牛鬼馬面決鬥吧!」
道士這時已經很急了,按規定發喪時間必須分秒不差,現在還差兩分鐘,他趨近小丫身邊,向她耳語,催促她趕快把它要入棺的物件迅速放入,小丫道:「沒什麼了,就是這瓶酒,他生前喜歡喝兩口,喝完不是昏睡就是爛醉亂罵人,這酒也陪他上路吧!」她蹲身,從手提袋取出一瓶瓷瓶包裝的酒放在老公右手側。剛剛做完這動作,那新潮道士已經高喊「蓋棺──」
在老公的棺木蓋合上去的一剎那,小丫有一陣失落的感覺,真是連自己也覺得好奇怪。她想像著沒有老公的日子,沒有了那些毒罵諷刺可能她反而會很不習慣!但當那棺木由兒子慢慢推、由工人協力上了靈車、消失在她眼界時,她又覺得好像做了一場夢,一切都成為過去了!埋葬了戒指、眼鏡、拐杖、酒,也就埋葬了他對她大半生施暴、吆喝如對牛馬的欠負!一周前他說身體不舒服要上醫院,兒子送他去,她沒有跟隨,看著消失在小巷口的車子,心中就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此去就去了,不可能再回來。就由他去吧!
此刻她沒有跟去墓地,那墓地太遠,天氣又那麼酷熱。兒子們都勸她免了。她在那個小旅館躺了一會,約中午十二點了,出殯程序大抵已完成。為酬謝賓客親友,他們家人在市裡一家酒樓席開五桌。原先一身白的她恢復了原先的花旗袍,一頭雪白的頭髮還是那樣性感得令人心悸。當她出現在酒樓,知道她和她先生關係和故事的朋友,見她左右坐著將她照顧得那麼好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還有他們的另一半、一大群孫子孫女,都笑著開她玩笑──
有人問:「當年你們盲婚瞎嫁的,完全沒感情,他還打你罵你,怎麼妳還為他生了那麼多兒女!?」小丫回答道:「我也解釋不了!那樣的情況,很多,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又有人說:「是不是他把房門鎖得死死的,你逃不掉?」不知那一位道出這句,一群圍著小丫慰問的婦人婆婆們爆發出震動會場的大笑。
小丫今天是六十五年來首次宴客,因為老公的缺席,成了讓她生命中的一次開懷、輕鬆心情的盛大節日。他給她的種種痛苦,從此也一筆勾銷,。
開始上菜了。小丫站起來,熱情地尖聲喊:「你們盡量吃啊,酒就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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