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裡的宅經濟
搬來南城以後,住屋裡的客廳才開始有了實質的,living room的意義。以前的客廳總是堆滿長物,為當年的「宅經濟」貢獻小小的心力。
一開始,我們是住在日本時代留下來的青果批發市場二樓的集屋,兩坪左右的客廳是母親剝豌豆仁的工作間兼飯廳。所謂的「客廳」就是一張圓桌,外加地上桌上堆堆疊疊,待處理,已經完工,或是成堆尚未裝袋的豆仁和豆莢。後來勉強再疊置一台電視,因此已經沒有多餘的空間,連走路都得斜著身子來才行。
豌豆來自蔬菜批發商的鄰居,由他發給集屋內的左右鄰舍來代工,剝好的豆仁售予固定往來的餐廳,烹煮成宴席上一盤盤的佳餚。豌豆有兩種,圓身的品種只能食用甜香的豆仁,豆莢太老,通常不用來煮食。扁身的豌豆俗稱「荷蘭豆」,掐撕豆莢兩側的老筋後,下鍋炒煮,口感爽脆,帶股澀澀的青草味。荷蘭豆的豆仁比圓身品種要來得小一號,但是更為軟嫩,豆腥味也清淡許多。聽鄰居的伯伯說,高級料理只用荷蘭豆的豆仁,圓身的豌豆仁還端不上面。
那時,母親從竹簍裡撿出一片片的荷蘭豆,摘蒂去筋,剝出豆仁,再分別放進竹筐和小錫盤裡。工錢稱斤計算,當然不高,但是在那個經濟還沒起飛的年代,能有個可以兼顧家務,又是穩定代工已是萬幸,不能苛求。除了料理家務,其餘的時間母親便全部奉獻給剝取豆仁這項單調的動作上。課餘,家裡的小孩應該幫忙,但是那時大家都小,我更小,所以好逸惡勞兼貪玩,如果不是大月,母親真的忙不過來,擔心不能如期交貨,我們總是躲避這項勞役。夏天時剝豆仁還好,只是耗時間,不能出門和鄰居或是同學玩耍;到了冬天,手腳本來就涼,手指才碰觸豆莢,不一會兒連指尖都冰了。印象中,那些年的冬天好像特別冷。
後來市場改建,我們先搬到城北,輾轉又跨過一個縣市,再搬到城南。那時的客廳已經大了許多,但是感覺還是相當侷促,因為母親又從市場裡接回來假花的代工,從此,客廳的空間一直沒真正解除過各式包皮鐵線的枝條,緞帶製的花瓣葉片,以及花心花蕊等零配件的侵犯。
假花的製作工序,通常是在主枝上插進側生的枝椏,安上葉片,再一片片疊插大小不一的花瓣,扣上花心和花蕊,最後黏貼製造廠商的標籤。完成單枝的假花後,一打紮成一把,論打計價。母親有本小冊子,每次廠商來家裡收貨時,就在冊頁裡記上交貨的數量和工錢,每月或是每季結賬一次。記憶中母親的假花代工時停時續,但是從沒真正斷過,直到母親的健康亮起紅燈。
製作假花不需要機具,沒有複雜的技術,耐心一點,保證準時交貸,不要擔誤時效即可。廠商用超大的透明塑膠袋分類各色的零件,直接載來家裡,全部完成後,通知廠商來載成品,同時替換下一批的假花。所以,客廳的沙發、茶几或是地上總是充斥大大小小的塑膠袋、成品、半成品和零配件。有時候斜陽照進客廳裡,彷彿都可以看見柔細的棉絮悠遊在輕輕薄薄的空氣中。那時候,拍過母親一張生活照,只見她蜷踞在單椅的沙發上,兩手上下左右,前前後後來回動作,輪轉出一部份的家計。
那年的大學聯考我考上私立學校,我了解家裡的經濟狀況,所以想都不用想就決定去打工,先賺到學雜費以後再來準備重考。
翻開報紙的人事版,住家附近就有不少工廠,我挑上一間十分鐘自行車程遠的美術燈工廠,待遇尚可,還供午餐。來到住宅區裡的廠房,環視周遭不過一條裝配線,四五位中年婦女,還有兩位暑期工讀生,人事算是十分單純。簡單地說,工作內容就是依照老闆的指示,按照一定的裝配流程,利用老虎鉗,螺絲起子或是電焊槍,組裝各式各樣的美術吊燈或吸燈,技術不算複雜,但是手腳要快,免得影響整條裝配線的工作效率。可惜我做事過分仔細,實在不耐裝配線的流程壓力,所以兩個多月以後就跟著暑期工讀生一起畢業了。
再翻報紙,距離當時住家二三十公尺的琺瑯飾品工廠正在找人。所謂的廠區就是一般公寓的客廳,擺上四張工作當成彩繪和裝配區,我的工作區在後院,牆上有座大抽風機,後門邊有兩個水泥砌就的水槽,後來我才知道其中一個水槽盛裝王水,用來洗淨銅片上的油污,「工頭」說這是我的工作之一。工頭,約莫我的年紀,家住南部,北上打拚,早我兩年來這個工廠。工頭手指後院的另一個角落,告訴我那是我負責的另一項工作,燒熔已經彩繪好的鈾藥,讓鈾藥熔黏在銅胎上。走近我的工作區域,仔細一看那是一個像似烤肉用的鐵架,兩旁各有一支瓦斯噴槍,不遠處就是兩支大桶的瓦斯,分別接管到噴槍上。
事實上,工頭的工作內容和我差不多,不過他已經是個熟手,老闆指派他帶領我的工作。老闆看似四十歲左右,宜蘭人,和老闆娘一起住在工廠二樓的公寓,當時老闆娘已經懷孕,挺個大肚子,依然在樓下幫忙,每日進進出出,負責會計,裝配成品和進出貨的工作。
幾個星期以後我才熟悉我的工作以及整個工作流程。首先老闆的妹妹設計圖案,傳給外面的協力廠商,在銅胎上焊黏銅絲後,送回工廠,用王水洗淨,再交彩繪區的小姐和婦女繪上鈾藥,然後由我燒熔,工頭負責打彎銅胎,順便「回火」,讓釉藥的表面更為均勻平滑,不會有坳洞。經過這些工序以後的半成品再交給協力廠商磨光鍍金,最後在已經完成的景泰藍項鍊墜子、耳環、或是胸針上裝配各自的零配件。當時聽老闆說,這些中式圖樣的景泰藍飾品在歐美市場很受歡迎。
就我的工作來說,最困難的部份是火候的拿捏,稍稍「過火」絳紅色的釉藥就會暗沈,溫潤的乳白色會轉為死白。所幸,我很快上手,沒有製作出太多的瑕疵品。那整個冬季,不論戶外的氣溫多低,上班時間我從沒停止過流汗。
工頭看我戴上口罩,將油污的銅胎倒進王水,瞬間冒出陣陣的黃霧和惡臭時,趕緊將我拉進防火巷內避災。我看工頭不戴口罩,好奇問他:「不怕職業傷害嗎?」工頭莫可奈何地回說,鼻腔內的軟骨早受傷了,同時手指屋內:「聽老闆娘說,老闆的鼻樑骨已經毀了!」
過完舊曆年,我依照先前和老闆已經提過的約定,辭職回家,專心準備重考。進入大學後,家教的時薪遠遠超過這些家庭工廠,所以我有了新的選擇,但是姐姐仍然輾轉在附近的成衣廠、電子工廠、或是贈章工廠。等我服完兵役,聽姐姐說,開放大陸探親後,藏身在社區裡的這些家庭工廠已經陸續轉移到大陸發展,連要找個家庭代工都難。
前兩年侄女辭去工作,專心在家待產,問她生產完是否重回職場,她說:「與其賺錢給保姆,還要擔心害怕,不如在家,全職帶好小孩更實際。」
「家裡的經濟應付得來嗎?」我有些擔心地問。
「沒問題,繼續以前的網拍就可以支應了。」侄女自信地回答。
聽見侄女的計劃,我立即想起她以前還在工作時就已經兼營皮包的網拍生意,於是我問她:「還記得以前阿媽做假花的樣子嗎?」侄女開心地笑了,但是隨即斂去笑容,反而露出有些傷感的表情。曾經,在子女逐漸成長,有了自己的生活,忙於課業或是工作以後,侄女取代了我們的位置,膩在母親的身旁,度過一段不算太短,在客廳插製假花,看電視卡通的歲月。
望著侄女自信的臉龐,我想不論那個年代,經濟型態如何更替,社會文化怎麼轉變,一個有效的「宅經濟」都可以吸納社區裡非經濟活動的人力,成為穩定社會的力量之一。或許吧,已經褪時的「在家上班」會再流行回來也說不定,就像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重新流行的復古服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