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聲
跑步,對姐姐的生涯來說,具有某種象徵意義。無論快或慢,時間都難以計算,因為就像一陣風似的,來去匆匆。
印象中,唸僑光商專開始,她的形象改變了。為了高中聯考,被沉重書包壓得喘不過氣的雙腳,不再沉重;輕巧的蓮步迎風招展,像隻出谷的黃鶯一般。看在小她四或六歲的我、妹妹的眼裡,長大是件好事,既能拋開書包,又能快步飛奔。輕鬆一下,真是難得。
那個時節,瓊瑤片風行各地。披頭式的長髮、喇叭褲和麵包鞋處處可見,兩、三本書拿在手上,美呆了,簡直把磚塊式的大書包比下去了。單瞧走路的姿勢,準備聯考的我們是狀若老婦,一個卻是風姿綽約,那就是姐姐,能不令人期待快快長大嗎?
我的求學日子跟書包打轉不已,一顆飄逸的心隨風遠揚;沒有目的地,沒有畛域,只要哪裡容得下薄薄的幾本書,我願意高臥當中,享受清閒。弦歌不輟讓我累了,校園內巨大的鳳凰樹遮住了晴空,我想乘風颺去。腦海裡閃過長大的影子,有姐姐跑步的身姿。
奧運比賽有田徑賽事,個個選手磨拳擦掌,爭先恐後,希望一馬當先,勇奪金牌。她或他們的雄姿我四年看一次,用風馳電掣形容,足足夠了,速度頂快,卻有點陌生的感覺。為了達成奪冠而傾力去跑,怎麼看都少了點「親切」二字。排山倒海式的跑步,不及雨灑荷葉的節制。優雅不優雅,立刻判然分明了。
姐姐的跑步可說節奏有急有徐,看事情的大小決定速度。在威武上遠不及運動選手,論優雅則是超前多了。記憶裡唸書時的跑步便有多回,有時是聲音先到,人後到;有時人離去後,聲音還留在耳廓,久久不去。自電視裡轉播田徑賽時,難以耳聞的沙沙聲或喀喳聲,我全從姐姐的跑步聲一一補回來了。
每次她晚起床,等在門口的同學總會直呼她的名字。這時候,全家彷彿發生芮氏規模五點五級地震,從臥室、浴室到飯廳、客廳,無一處不起了個天搖地動。爸、媽、我、妹妹剎那間一如雕像,動也不敢動,但憑姐姐抓衣取書,穿襪登鞋,揚長而去。忙碌中,她以慢跑銜接了所有的流程,看得一家人樂極了。等到大門關上,人影消失,全家人的作息才又恢復過來。
跑著,跑著,姐姐也逐漸養成跑步的習慣了。上課時如此,下課後更是這樣。全家人閉口不言,我也不能發問,不過我暗自思忖「姐姐何時開跑的」呢?屈指算算,找不出何時是正確日期。既然無從曉得,家人又默認,我也不去細究源頭了。
說來可巧,我的好奇心終於有回應了。一個星期天上午,有數位姐姐同學邀她逛街購物。家裡小,同學們都滯留屋外。為了不讓這班女裙釵久等,姐姐又跑步起來。三下兩下,她理好衣裙,和同學逛街去也。一時好奇,我追出家門,想多看那些大姐姐們的開心模樣。不揹書包的快樂,她們全有了,微笑始終洋溢臉上,不似我,肩膀扛著大書包,好比菜園裡架子上的苦瓜。
突然,同學中有人啟齒,說道:「我記得新生報到那一天,妳已經跑遍整個學校,沒想到今天還沒變,……」姐姐被說得臉紅,有些不知所措。我卻樂了,知道她的跑步日期。原來,她是在告別大書包之後,正式起跑的。
體會出姐姐快樂的原因之後,我也對「跑步」一事另眼相看。走路固然好,而跑步更能反應內心的雀躍。在學校的體育課上,利用「自由活動」的空檔,我嘗試著小跑步。身邊的同學們各玩各的,有的打籃球,有的玩排球,少部份去踢毽子、玩呼拉圈;偌大的跑道上面,唯獨我一人在跑步。
我緩緩地跑著,放鬆一下心情。耳際不知何時飄來朗朗的讀書聲,這下子可好,大書包的沉重又落在肩頭。跑不成了,又是書聲惹出來的。眼前一忽兒疊起百本書,阻住我去跑步,我完全使不上力,除了放棄,還能做什麼?這時候,我聯想到世界名曲-「Aloha Oe」 [珍重再見];歌曲末尾唱道:「珍重再見/珍重再見/我親愛的朋友/離別就在今天/從今以後/再相見……」,句句撼我心弦,啟發了我。只有畢業,我才能跑步,像姐姐一樣。
那天下課返家,不期然地,身後傳來了一陣跑步聲。不消說,是姐姐的跑步聲。她手提兩、三本書,輕快有致,跑步聲也是達達達的,像隻小馬似的。她跑到我面前,幫我開門,我本想謝她一聲;正待開口,她又轉身跑進客廳去了。多麼羨煞人啊!我按耐住性子,告訴自己︰「別急,別急,總有一天我會長大的。」
打那一刻起,跑步聲不再是遙不可及,而是漸行漸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