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見肥胖的回收婦時，她正坐在貼緊排窗的案桌前，重新爬梳當初收藏案上那批紙書籤時的心情。
回收婦騎在給小孩子學車，後輪加掛兩個小輪的自行車上，用手指揮騎樓裡的女子，將三四個堆疊好的空紙箱擺放到車前的置物籃上，回收婦再將左手已經裝滿回收物，袋口紮緊的大塑膠袋放進搖搖晃晃的紙箱裡。回收婦擔心紙箱摔落地面，只好用手同時扣緊腳踏車的龍頭和翻出置物籃的紙箱蓋，因此沒法平穩地控車，於是伸出左邊的象腿，蹬踩地面，讓車子危危戰戰地向前滑行，如此慢慢消失在街尾。望著回收婦左右晃動的背影和腳踏車，女子看似想起什麼，轉身返回工作中的茶飲店裡。
收回視線，她嘆了一口氣，同時暗自慶幸，還好當初做了正確的選擇，不然現時終日倉皇，還在圖求三餐溫飽的人可能也有她的一份。
三十幾年前，生日的那一天順昌送她的書籤哪裡去了？
她逐頁翻閱桌上那五大冊的紙書籤，凝視每一枚書籤正面的圖畫文字，看看能不能喚起她對順昌的一些記憶？一枚可疑的書籤在透明膠袋裡輕輕地呼喚她，可是書籤和膠袋黏貼得太緊，所以她只好暫拋幽雅的姿態，兩指緊掐書籤的頂角，用力一抽，連帶原來書籤背後的另一張書籤也因此探出半個頭。
這張書籤，米色木紋紙，水彩手繪插圖，畫的是一隻小胖鼠，手捧一顆熱情似血的草莓，在莓蒂尖彎起的一根枝蔓，上頭側立了一隻像是小雞，也或者是隻胖得飛不起來的小鳥。多可愛啊！她想。小雞的頭上，燙金「生日快樂」四個大字，頂端是兩排小字「給我最誠摯的友人，一份最甜蜜可口的祝福禮物」。
她翻過書籤的背面，一頁空白，沒有任何手寫的文字，所以這不是順昌的書籤。她還記得那張書籤背面應該有首詩，順昌自己創作的，但是她已經忘了詩文的內容。
當時的她曾經盤算，家裡已經有個半吊子的作家老爸，不缺另外一個吃不飽的詩人。所以大二那年的暑假她拒絕了順昌的追求，一畢業就向教育部申請，去到荒陬的離島擔任國小老師，就在那裡她遇見了服役中的大中，等到兩人都回到本島便一路牽手，走到現在。畢竟，醫師的工作穩定多了。
正要將草莓書籤插回膠袋時，剛剛冒頭的那枚書籤的背面引起她的注意。那是她端正的筆跡，填在一張功課表上，星期一到星期五，滿堂，周六半天，四堂課。星期三下午的最後一節是「課外活動」，那時的她還特別用紅筆將那四個字圈起來，提醒自己要帶「中文速記」的課本。那一年，是高一的下學期。
這枚書籤應該是她到東方出版社買「亞森羅蘋」時的贈品吧？
那時候買書結賬時，櫃台後面的先生小姐通常不問消費者的意願，就會往書袋裡順便塞進一兩枚，印刷和設計都不甚精美的書籤。起初也沒人當它是件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同學們開始搜集這些書籤，就像當時的火柴盒，或是集郵熱，也因此冒出專門設計書籤書卡的公司。從此，書局文具店開始陳列這些紙質設計和印刷都比較精美的書籤來銷售，那時同學們下課後的休閒就是欣賞、比較彼此的收藏。漸漸地，孩子們長大，熱潮退了，這些不值錢的書籤終於回歸他們原始的功能，就是插進書頁裡，標示某個暫停閱讀的段落。現在，出版社只在特定促銷的時機才會附贈書籤，書卡公司也不知在何時逐漸消失於市場。
退休前兩年，一位新進的同事聽她提起這些紙書籤的往事，還特別上網，選購了兩款設計師出品的書籤，當成她的生日禮物。第一款的書籤像是乳膠製品，裁剪成雙手投降的人形，夾進書裡，膠人就那麼軟弱無力地趴在書頂上，看來相當逗趣；另一款比較實用，金屬製傳統造型的書籤上，附帶一個放大鏡，方便已經老花的人來讀書。但是，這兩款她都不愛，她總覺得這份禮物另有所指。
「你那好冷的小手，願我能使它溫暖。」這兩句庸俗肉麻的文案印在一枚水彩畫的書籤上，可是紅帽小女孩的臉部特寫卻是十分細緻，瞧，小孩還戴著紅手套，雙手捂著臉頰呢。這該不會就是她想找的書籤吧？翻開背面，還是空白，不過左小角卻有歪歪扭扭的署名，大中，就這樣，兩個字而已，連個日期都沒有，害得她回憶了老半天，也沒能想起是在什麼時候，何種情境下，那個超理性的水平座男人會送給她這張書籤。
不過，七十五年九月四日這個日子發生的事情她倒是歷歷在目。那天一大早，太陽都還沒露臉，小妹就陪著她去敲美容院的鐵門，趕製那一頭波浪卷的燙髮，還有那一臉笑死人不償命的大紅妝。接著換婚紗，等待大中迎娶的禮車，拜別父母，拋出摺扇，一回頭她就看見舅舅漫天灑出的那盆水，於是她知道她是大中的人了。一切的程序都是按照自己的期望有條不紊地來進行，直到禮車來到木柵地區，被動物園搬家的行伍打斷她的進程。當禮車決定轉進巷弄來突圍時，她正好瞥見她小時候最喜歡的大象緩緩滑行過她背後的大路。
如果不是這個意外的打岔，她對婚禮那天的記憶大概不會這麼清晰吧。本來以為，人生大概就這麼平順地過下去，不會再有什麼意外了，誰料前天到「市民學苑」上攝影課，授課老師竟然是順昌。
「怎麼改名了？」課後她問順昌，心想早知道是順昌來授課她就不來了，不然也可以更換另一門「押花課」。
順昌聳聳肩膀說：「算命的說，改個名字事業會順利一點。」
她還沒忘記順昌這個表示無可無不可的習慣性動作。因為久不見，一時沒有適當的話題，因此她順口說：「看來這個命相師蠻靈的嘛，那天介紹我認識認識。」話剛出口她就覺得不妥了。
「聽說妳已經結婚，孩子多大了？」順昌口氣有些急切地反問。
她覺得順昌的思考仍是喜歡飛躍，個性看來沒有多大的改變；同時心中暗喜，順昌沒搭理她先前的問話，不然她還得找個推辭的理由。瞬時她有種錯覺，周圍景物的彩色彷彿褪成泛黃的黑白，因此有些無奈地回答：「小的現在都上大學了，在南部住校，一兩個月才回來一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