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任戲謔蔡復一﹖
──論張岱「王謔庵先生傳」中的一個錯誤
(關於錢謙益的「杖銘」,筆者於此要插入一點補充:這到底是不是他的「創作」,說實在筆者難以確定;因為在南宋人祝穆所編「古今事文類聚續集」卷二十八中已有載,北宋時代的陳瓘亦曾作「杖銘」、而且文字和錢謙益的近乎全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與爾。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將焉用彼?」─由於這兩句很適合作「杖銘」又能成對之語,本是出於古代讀書人皆知的「論語」,因此也不能咬定錢謙益就沒可能在陳瓘之後也有同樣的靈感,以故「與古人合」。可是:若要說以錢謙益之博學多識,竟會沒讀過「古今事文類聚續集」、或其他來源記載的陳瓘所作「杖銘」,筆者也難以相信。而且,錢謙益於引孔子語時有改字,這也透著古怪;在「述而篇」中孔子對顏淵說的是「唯我與爾有是夫」,陳瓘去掉後三字變成「唯我與爾」,但錢謙益的則是「惟吾與爾」。同樣引「論語」,錢謙益卻把「唯我」改成「惟吾」,以其學識根底衡之,絕不可能是出於誤記或無意之舉,筆者覺得這倒像是出於「心虛」之故;因為是襲人故智、所以故意製造一點不同,以示非由仿效而來者。但這個跡證也不是絕對性的。到底真相如何,恐怕只有在地下的「牧翁」自己心裡有數了。)
筆者在前面列舉的諸多期刊論文、專書中引述「王謔庵先生傳」中的這段故事,大抵是為了闡述王思任之個性風格、或張岱為人作傳筆法的例子,不是由考實的角度觀之;緣於是出自張岱這位重要關係人的記述,引用者未經深究而逕行採納,也還無可厚非(畢竟若要卯起來逐一詳查引文內容之正確性,那可真是殫耗精慮的大工程)。幸好,若是棄去此段不用,應該也還不致對諸家原本的文章有多大影響,只要另找個例子取代或跳過即可。然而,「落霞與孤鶩齊飛」這一謔,入其彀中的可不只前述諸君,連專研王思任生平行述者也會「中招」。王思任之人與詩文雖是值得研究,但兩岸是近十餘年來才漸有較多人以之為論述題目;說到近三十年來研究王思任的首開先河者,當屬台灣的陳飛龍教授:他於民國七十一年年底在「國立政治大學學報」第四十六期發表了「王思任年譜」(嗣後收入「王思任文論及年譜」,1990年文史哲出版社出版),由王思任與時人、稍晚者等之詩文記述中整理出頭緒,實乃用力甚勤。但由於張岱「王謔庵先生傳」之載,陳著「王思任年譜」於天啟五年間便據以記曰:「先是同年生蔡敬夫,總督川黔,聞季重閒居故里,欲延其屈為幕僚,乃宴之於滕王閣,席中,季重又以狎謔忤之,此議遂絕。」─在陳飛龍教授之後,大陸的呂明先生於2004年所撰復旦大學碩士學位論文亦以「王思任年譜」為題,並於「古籍研究」(安徽大學出版社出版)2004年卷上發表「新編古人年譜常見訛誤辨析─以陳飛龍《王思任年譜》為例」一文,指出陳著中諸如王思任生年誤繫等錯處。在寫碩士論文時,呂明先生已有1998年出版之「王季重先生自敘年譜」作為根柢,可說比陳飛龍教授在立足點上佔了優勢。但在述及天啟五年王思任至滕王閣一事,呂明先生同樣亦為張岱所誤,記曰:「同年友蔡敬夫任川黔總督,宴季重于滕王閣」。在此條記事之下,呂明先生除了「王謔庵先生傳」,還引用了乾隆本「福建通志」中蔡復一的傳記文字,資料臚列較多。惟呂明先生雖注意到該核對一下蔡復一的履歷、也知道王思任的「年譜」在天啟五年間根本沒提到蔡復一或「落霞與孤鶩齊飛」,但他仍沒勘破:即便是張岱也可能有錯。在引述「福建通志」文字之後,呂明先生續曰:「案:天啟五年乙丑十月,蔡復一因勞累過度而卒於平越軍中。同年,季重游江西旴江等地,二人應該於此年十月之前在滕王閣一聚,姑繫于此時。」呂明先生該是已瞧出有些不對勁,但又不敢大膽質疑張岱寫的傳文,也只得「姑繫于此時」、把問號留在心裡─說來說去,關於這樁「誤傳」會流諸後世,採用它入傳的張岱當然得負最大責任:他不僅是文學家、史家,也是位旅行家,對省份分野概念應該清楚;當他聽得「川黔總督」竟會跑到江西滕王閣,心裡就該起疑,不當逕將此一傳聞入傳才是。前面筆者提過大陸的郭英德教授所撰「論明人傳狀文的文體特性與文化內涵」這篇文章,其中第三節標舉明人作傳對傳主事跡的選取有「求奇嗜異」的傾向,而「王謔庵先生傳」中的這段故事,便是在此節中被引用的例子之一。或許張岱就是太過專注於此事之令人「絕倒」,才會疏忽了寫傳記時該有的查證工作吧。要之,「落霞與孤鶩齊飛」這一謔,能使張岱相信是「年祖」之所為,又在數百年後還屢為學者引述,自然是有其不簡單處:配合當下人物情境而引用名文典故、以諧音押韻來製造笑果,這種事例在王思任的「悔謔」中即可見到。都落魄到得在「同年友」帳下討生活了,可一旦謔語到了舌尖就是吞不回,縱令會壞了衣飯,也非得吐之而後快;王思任曾多次因「毒舌」而招人生恨甚至打擊報復,說他會白目到觸忤好心想幫助他的「東家」,也不會令人太訝異。這段「軼聞」瞧起來,十足就像是「謔庵」會幹的事兒─若王思任地下得知有此一謔,大概也會拊髀躍起、巴不得當年登閣時真有個獨眼人在場吧?
─有關「王謔庵先生傳」中的錯誤,筆者就在此打住:茲因前面提到蔡復一係「眇一目」,筆者於下就順便談談:關於蔡復一的形貌問題。在「金門縣志·摭錄志」部分有引「司空日記(志中未言何人所著,但據書名及作者自稱是蔡復一的「同年友」,此書當係晉江人林欲棟所著;他是萬曆二十三年進士,也是蔡復一的親家,官至工部尚書,著有「林司空日記」。可惜此書似已不存。)」中的記載,稱張天師(應即是江西龍虎山張道陵之後人,但不知是第幾代)曾言蔡復一是「千年獨眼蟒」出世。轉生出世云云,常以形貌有契合處而成說,故蔡復一眇一目當可確信。然在舊時的傳說中,蔡復一並非只是「眇一目」,他的身體殘缺之多,近乎像「施公案」中的「施不全」了:據「金門先賢錄」所載,相傳蔡復一是目眇、駝背、瘸一腳兼麻子臉,但其志向遠大,有人嘲其貌陋,他便以「一目觀天上,一腳跳龍門,龜蓋朝天子,麻面滿天星」應之。關於蔡復一之形貌,除了「司空日記」之載,現今蔡厝雖還存有蔡復一著官服之畫像(見載於郭哲銘先生「遯庵蔡先生文集校釋」書首),但從其端坐的姿態無法瞧出駝背或瘸腳,因此蔡復一是否真的如傳說那般多重殘障,說實在還屬證據缺乏。而關於「麻面、駝背、瘸腳」這三點,筆者是有些存疑:因為這和傳說中「魁星」的相貌太雷同了。在大陸蓋國梁先生所著「節慶趣談」(2003年上海古籍出板社出版)所記載之民間傳說中,即有謂魁星本是個讀書人,當其成進士後晉見皇帝,皇帝問其何以麻面、何以跛足?魁星即以「麻面滿天星」、「獨腳跳龍門」應之,使皇帝嘉其敏才而獲欽點狀元。另外有些地方傳說則有提到:魁星除了麻面跛腳,也是駝背。由於蔡復一的相貌傳說與魁星「撞衫」的情形太明顯、活像拷貝來的,筆者是懷疑:稱蔡復一「麻面、駝背、瘸腳」這三點,會不會是造作傳說者越到後來越是「求奇嗜異」、才會給加碼添上去的?而像這樣強調其形體不全,不僅是造作傳說者會有益形誇張的趨勢所致,應還有一層不明言的含意─「儒林外史」裡的范進也不過才剛中了舉人,岳父胡屠戶就把他當成「天上的星宿」。而蔡復一不但高中進士,還位臻總督、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卒後還獲諡「清憲」並贈兵部尚書;像這樣的一位大人物在舊時老百姓心目中,認為他是天上星宿下凡也不為過的。在「司空日記」中,林欲棟曾曰:「以元履之剛方正直,疑為岳神鍾靈,豈蟒類所能托化?」但在傳述蔡復一故事的人們心中,「岳神鍾靈」也還嫌神格低了些,需得是天上的「魁星」下凡,才配得上其一生功烈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