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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時光上

發布日期:
作者: 敖古仁。
點閱率:528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那些年我病了。
前世紀兒童發展心理學有一個幼兒依附(attachment)行為的系列研究,其中的細節我已經遺忘,可我還記得部份的實驗過程。研究員將襁褓中的恆河猴強行帶離母猴,另外用兩個猴偶代替,一個是絨布偶,另一個猴偶則用鑯線紮成的;兩個猴偶身上都有奶瓶,可讓幼猴吸奶。研究結果發現,幼猴喜歡絨布偶,因為絨布的觸感比較類似母猴。平時幼猴常常趴在絨布偶身上休息,彷彿那就是他的母親,偶而他會下到地上,好奇地探索周遭的環境。如果撤除絨布偶的奶瓶,那麼幼猴肚子餓時便會攀到鐵線猴那邊吸奶,但是才剛吃飽,幼猴馬上又會返回絨布偶的身上。即使水淋,或是研究員在絨布偶的身上纏上細刺,幼猴還是緊緊擁抱絨布偶,不願放手。
研究員解讀實驗的結果,認為與母猴分離的幼猴需要一個近似母猴的褓姆,來幫助幼猴克服失去母愛的焦慮,並且這個依附行為與吸奶的生理需求無關。進一步的追蹤研究發現,這些剝奪母愛的幼猴長大後,在人際關係上經常出現冷漠和攻擊的行為,甚至不懂怎麼做出正確的性行為。教課書裡有張當時研究的照片,那隻「老公仔面」的恆河猴緊抓貌似ET的絨布猴,無助而又迷惘的大眼睛直視照片以外的攝影鏡頭。我經常在夢裡看見那隻幼猴,漸漸地我才明白,原來我一直就是那隻猿猴。
有一部好萊塢的老電影「玫瑰戰爭」,劇情簡直就是爸媽離婚簽字前的生活翻版。他們水火不容,早吵晚也吵,意思就是整日都在吵,甚至還動粗。照理說,男女對戰,拳頭vs.指甲,依照刻板印象,結論一定是男方勝出,直接KO,結束賽局;但是媽媽是上個世紀戰後嬰兒潮出生的現代女性,她絕絕對對不會逆來順受,更不是弱雞,只見她,縱跳閃躲,不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來上一紀勾拳,或是陰上兩句,隨便出招都足以扭轉頹勢。但是終究媽媽沒能逆轉勝,贏得這場戰局,她同時失去我們那時居住的老厝,還有我;意思就是,她被掃地出門了。
我的失落,不單是失去一個完整的家庭,還有對於人的信任。這樣的感覺不是爸媽離婚以後才發生的,更早,可以往前推到爸媽第一次大聲爭吵,互扔碗盤的時候。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那時車耎弱無助的感覺,除了躲進自己的臥室,鎖上房門,蒙上棉被,摀緊耳朵,此外我什麼事都不能做。漸漸地,我找到一個出口,就是在他們開始大小聲時拿出掌上型遊樂器,開始瘋狂掃射蜂湧而至的太空戰艦和怪獸。
關於爸媽不和,或是離婚的原因,我一直都不清楚,自從埋頭電玩的世界後,更是沒興趣去理會。誰理他們啊,大人的生活太複雜了!只是,我一直以為他們分開後,從此應該天下太平,但是我錯了。
爸爸的老厝座落在鬧區的中心位置,地段好,占地又廣,因此引來外人的覬覦,建商不時侵門入戶,想要買地或是合建,蓋成現代大樓。但是爸爸一直不肯,我看得出來倒不是他對這間老厝有什麼感情,而是他嫌價錢不夠好。他將老厝改裝成民宿,這裡故意做舊,那裡又掛上LED燈,他說這是後現代風格,在我來看卻是不倫不類,活像人老珠黃的老鴇,在手下的妓女全部跑光以後,只好吞下委曲和羞恥,頭上亂點珠花,親自出門接客。
原本,我並不看好爸爸的生意,但是,我又錯了。爸爸的老厝新推,廣受市場的歡迎,各色各樣寄宿的客人絡繹不絕,這樣的榮景持續了好一陣子,但是終究在新鮮感過後,生意越來清淡。這樣的轉變逼使爸爸更下猛藥,老厝越見花枝招展,生意卻是每下愈況。
我一直不懂,爸爸為什麼不懂見好就收的道理,就在生意興旺時賣掉老厝,做個腰纏萬貫的「田僑仔」不好嗎?那時的我心中暗想,等那一天這間老厝留給我之後,我一定立刻挑個好價錢把它給賣了,誰買都無所謂,價高即得。
關於媽媽後來的消息,我所知甚少,只是偶而聽見爸爸一手攬抱經常變換面容的阿姨,同時另一隻手還握著空酒杯時,憤怒地說:「她以為過個鹽水,烏鴉就會變鳳凰嗎?」我又不懂了,怎麼兩人已經恩斷義絕,爸爸還關心媽媽的去向做什麼?同時,那些阿姨為什麼還要容忍,甚或討好我那外表資質都是一般的爸爸?
聽說那些年的氣候極端異常,經濟狀況不佳,初婚年齡不斷提高,出生率是負成長,離婚率則是屢創新高,三對夫妻裡就有一對離婚,所以我的遭遇並不是特例,小K也不是。
小K是我在線上遊戲裡認識的戰友,技術平平,卻是說得一口好戰技,又常協助我過關,宰殺阻擋在我面前的妖魔鬼怪,所以我們漸漸熟悉。小K也是來自單親家庭,不過他是被外籍配偶的母親遺棄,父親將她託付給市郊的祖父母來照顧,自己則在市區四處打零工維生。
我和小K都不愛看電視,對世界大事沒有興趣,我們只喜歡窩在自己的小房間,依賴一條網路線和攝影機牽引起南北兩地的純友誼,直到有一次小K問我說:「你那裡方不方便,我可不可以去你家住幾天?」
「這我得問問爸爸的意見。出了什麼事情嗎?」
「也沒什麼啦,就是和阿嬤吵了一架。」
「為什麼?」
「還不是一樣,嘮叨我打電動,手機費太兇了。」
「我爸爸也是,不過唸歸唸,不要理他們就是了。還有別的事情嗎?」
「你很煩!到底可不可以嘛?」
「我去問問,再給你回話。」
事後,我和爸爸又吵了一架,不過小K畢竟還是來了,活生生站在我面前,不再只是螢幕上的一個影像。跟著小K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地址,小K說那是她千方設想才打聽到的母親住的地方,她請我幫忙一起過去找找,那時我才明白,原來這才是她南下真正的目的。
隔天一早,趁著南方的太陽還不十分狠毒的時候,我們共乘機車,來到那個令小K忐忑不安的街巷。這個城區我以前來過一次,媽媽曾說那是她出生的地方。以前那是城裡最落後的區域,周遭有不少污染環境的工廠和豬圈,誰想到後來鹹魚翻身,因為都市計畫和公園綠地文教機構的帶動,一躍成為城裡最昂貴的住宅區。
小K在電梯豪宅裡的服務台前,讓水藍制服的保全阻住了,保全堅稱那個樓層裡沒有小K所指的婦女,小K急著分辯,要保全讓她上樓,或者至少讓她跟樓上的女主人談上幾句話,問明事情。拗不過小K的要求,保全撥通內線電話請示,過了一會兒電梯裡走出來一位神情略顯疲憊,膚色偏暗的中年女子。在大廳休息室的沙發上,婦女耐心聽完小K的陳述,最後只是冷冷地說,她不是小K要找的人。
事後我問小K,究竟那位婦人是不是她的母親?只見小K目光呆滯地說:「媽媽離開時我還太小,我竟然完全記不得,…認不出她的像貌。」說才說完,小K一下子嚎啕哭出聲。
當晚,小K的阿嬤打電話到家裡,指責我不該誘拐她的孫女,原來小K沒有告訴她的祖母關於尋親的事情,所以讓我背上一條莫須有的罪名。當時口拙的我不曉得怎麼辯解,只好把電話遞給小K,讓她們自己去談清楚,爸爸見到小K跟電話那頭爭辯的聲音越來越尖銳,還不時傳來有關我們留宿小K的事情,因此激起老爸好鬥的本性,一把搶過小K的話筒。我擔心老爸把場面越弄越僵,但是一時之間也是無計可施,所以只能焦急地望著眼前的兩個人。
爸爸以眼示意,讓我不要出聲,只見他壓低嗓音,以我從未聽過的沈穩的口氣,恩威並濟有條不紊地說明我們的立場。一段時間後,爸爸掛下電話,並且把我和小K叫了過去,教訓我們一頓,同時告訴小K可以在我們家裡再住幾天,之後她一定得回家,不准再胡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和小K同時鬆了一口氣,同時承諾爸爸的要求。
不過小K並沒有久待,又住了一晚,隔天一早就說要走,爸爸押著小K給她的家裡撥了一通電話,說明高鐵的起迄時刻。那是我唯一一次和小K最親密的接觸,過了兩個星期我成了大學新鮮人。期中考前我終於輾轉得知,久不上線的小K上學途中,發生車禍,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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