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之間
病床邊上的抽痰機整夜發出「噗吱喔」「噗吱喔」的怪音,讓昨夜躺在行軍床上的程太太劉惠琪女士整夜都沒睡好。沒想到去年才剛從鄉公所的職員退休下來,正準備好好享清福在家養老,可是才一年不到丈夫老程就已癱在床上成了植物人,必須靠她這位老妻把屎把尿兼送終。自從老程出了意外至今快半個月了,這期間將她這位老妻折騰得無以復加,一身老骨頭都快被拆散了。雖說女兒假日不用上班時可以接母親的班來病房照顧父親,但畢竟自己上了年紀,哪堪負責大部分照護病人的責任,退休後竟然還要再受這種折磨,哪天要是將身體也累癱了怎麼辦?
想到了老程,這位處處以家庭為重的丈夫,今年才五十九歲便重度昏迷得對外界任何刺激都沒有反應。人家說在大陸工作的台商或台幹都喜歡包二奶養小三,可是老程在男女關係上嚴守分際,一點不良紀錄也沒有。劉惠琪在老公的公司裡認識了幾位眼線,算是自己死去的大哥以前退下來的軍中同僚,自己也趁休假的機會走小三通到對岸廈門去查勤。結果大家對老程的評論都極度正面。沒想到這樣一位老好人卻得不到善終,竟然無法歡度他的六十歲生日。
昨晚劉惠琪嚴重失眠了,並不是因為老公的病情毫無起色,而是因為昨天黃昏時刻她接到了一通電話,竟然是十多年不見的劉軒打過來的。當時劉軒在電話裡還叫她姊姊。沒錯,這個世界上只有劉軒會叫她為姊姊。自己一直是父親的么女,是大哥的小妹妹。可是就在自己三十四歲的那一年,也就是女兒小嫻出生後的第五年,她居然成了一位男嬰的姊姊。現在父親與大哥早就往生多年,曾經叫她為姊姊的劉軒居然從不知名的地方冒了出來,掀起那段早就被埋藏而且塵封久遠的記憶。
劉軒在電話裡避重就輕,只說他間接得知姊夫重度昏迷,他想今天來醫院探視姊夫,並且和姊姊討論一些後續的重要事情。
放下電話後劉惠琪坐在病床邊心裡忐忑不安地想著,劉軒要和我討論什麼「後續」重要的事情?他是如何「間接」得知老程成了植物人的?想到這裡,她立刻撥通女兒的手機,將剛才那通怪電話告訴女兒小嫻,也好讓女兒出個主意。
「媽,妳說是小軒,小舅舅劉軒?」當時女兒的聲音也透露著驚訝。
「小嫻,明天妳可不可以也在場?我怕那種場面我一個老太婆應付不來。」
可是沒想到女兒卻在電話中推說日商公司紀律嚴謹,平日走不開、也不能亂請假,基本上是拒絕了母親的要求。其實劉惠琪不是不知道,這位自己唯一的獨生女,近來因為男友劈腿而一直在鬧情緒。就拿上週放假日來說,女兒臨時來電說她不打算來醫院接母親的班了,因為難得公司放假,要讓心情沈澱一下,想獨自一人到海邊散心,將整個人放空以治療情傷。
想到了情傷,劉惠琪就一肚子的氣,這個死丫頭滿腦的英雄崇拜,竟然經朋友介紹,和一位小飛官談起了戀愛。她多次警告女兒說,妳的大舅舅就是於三十多年前摔飛機殉職的。可是小嫻哪聽得進去母親的忠告,依舊和小飛官愛得你死我活。記得去年空軍演習,戰機在高速公路的戰備跑道上起降,女兒就拉著一幫公司的同事和她這位老母親,徹夜守在戰備跑道邊,喝了一夜的冷風,就為了捕捉男友駕駛的戰機起降那一瞬間的英姿。
想到這裡劉惠琪百感交集。唉,如果四十年前大哥和自己的丈夫老程沒結伴去報考空軍官校的話,大哥應該也和老程一樣今年該有五十八、九歲了。結果是四十年後的今天,大哥已死了三十多年,而老程現在躺在身邊的病床上,靜得像一顆大冬瓜,也即將蒙主寵召到天上的國度與大哥為伍。
記得那一年是民國六十一年,適逢中日斷交,才剛高中畢業的大哥與老程,立刻成了公務員社區裡的愛國憤青,毅然決然報考了空軍官校。大哥不久通過飛行考核成了飛官,而老程在飛行訓練中被刷了下來成為地勤。授階後兩人下部隊不久,得償飛行宿願的大哥卻在某次夜航訓練中失事墜海,同機陣亡的還有隨機的種子教官。
劉惠琪的父親劉為民老先生早年喪妻。才五十出頭歲,他又失去了獨子,這對他的打擊之深不難想像。由喪子的悲慟中復原後,他立刻面臨了如何處理兒子大筆撫恤金的難題。這時一位在兒子生前基地診所服務的護士秦小姐,拿著懷孕診斷書找上了劉為民老先生。她堅稱剛失事的劉中尉就是她肚子裡孩子的父親。當時根本沒有親子血親的鑑定技術,半信半疑的劉為民先生最後在朋友們的提醒下,很肯定地認為秦小姐是趁機來詐財的壞女人,而將她趕了出去。
劉為民先生斷了子嗣後,整個人墮落了起來。有了兒子的撫恤金作後援,他進出歡場出手闊綽。但那些賣笑兼賣身的女人只當他是火山孝子,沒人肯甘心對他這位老男人付出真感情,更遑論去替他生個孩子延續香火了。
日子在荒誕中又流逝了近十年。這期間劉為民的女兒劉惠琪嫁給了社區裡青梅竹馬的鄰居兼她大哥在軍中的摯友老程,成為了程太太。但她有流產體質,多次小產後終於產下一位女兒小嫻,而且以後不能再懷孕了。這位獨生女就是二十多年後在日商公司工作,並因為飛官男友劈腿而為之情傷的程小嫻。
話說作了外祖父的劉為民老先生在五十九歲的那一年,政府開放兩岸探親。劉老先生在同村老鄰居的勸說下動了凡念,不顧女兒劉惠琪的反對,花了大筆錢透過婚姻仲介,由對岸的山區農村娶了一位三十多歲的離婚熟女徐阿姨來到台灣作為續弦,並且很認真地認為自己還不很老,只要新婚妻子配合做人,想要再有個子嗣應該不成問題。
老夫少妻的生活過得差強人意。徐姨在社區裡很快就和同一批嫁過來的陸娘們走在一塊,甚至還經常結伴回大陸福建的娘家,每次都要劉老先生打電話三請四催,徐姨才姍姍回台。有鄰居就勸劉老先生老婆回娘家先生應該陪著去才對,但劉老先生過去十年沾染到不少的酒色財氣,接近耳順之年,心臟血管出現了一些毛病,哪堪陪妻子遠行舟車勞頓。好在一年多後徐姨為劉老先生產下了一位男嬰取名為劉軒。以後再也沒人去議論徐姨千山獨行無人相陪一事了。
以輩份算來繼母徐姨的兒子劉軒應該算是劉惠琪的小弟,但劉惠琪的女兒程小嫻又要比劉軒這位小舅舅大上個五歲。年紀與輩份上的落差確實讓這家人相處得不太自在。還好劉惠琪是嫁出去的女兒,早就不與老父親住在一個屋簷下,即使與徐姨母子短暫在社區裡相見,大家避重就輕一下,也就湊合過去了。所以多年下來,眾人間也習以為常相安無事。
早些年劉惠琪的丈夫老程在女兒程小嫻三歲的時候,自覺在軍中沒什麼發展,便打報告退伍,轉換跑道到退伍的老長官在對岸廈門所成立的公司任職,成了台商幹部。老程只比丈母娘徐姨小兩歲,但徐姨的兒子小軒學語後喚比他大上三十四歲的劉惠琪為姊姊,並順理成章喚老程為姊夫。
就在劉軒六歲即將入學的前夕,有一天一對母子和一位老男人登門拜訪劉為民老先生。那天適逢徐姨人在大陸福建的娘家,家裏只有劉老先生和比他小上一甲子歲月的兒子劉軒。女性訪客向劉老先生自我介紹說:「敝姓秦,十五年前我曾經拜訪過您。」
「十五年前?」老先生搜尋著自己的記憶。
「也就是您兒子劉中尉摔飛機殉職的那一年。」
「我想起來了,妳就是秦小姐,我兒子基地診所的護士。」
「當時我帶著肚子幾次來找您,您卻認為我是貪圖撫恤金而來的。最後一次您用掃帚將我轟了出去。」秦小姐說。
「我向我兒子生前的同僚打聽過,他們都不認為你們是男女朋友。」
「我和劉中尉是偷偷交往的,基地裡沒人知道。不瞞老伯您說,當時劉中尉檯面上有好幾位女友,我只是他檯面下的………小菜。」秦小姐靦腆又自損地說。
「妳不要再破壞我兒子的名譽!算了,各說各話沒意義。秦小姐今天來找我是為了?」
「十多年前我因為未婚懷孕,被基地革職,這些年來靠著在酒家陪酒將小孩養大。肥天桑是我長期的恩客,我剛和他結婚,明天就要搭飛機帶著劉中尉的遺腹子從良,前往日本去當東洋人了。」秦小姐用手指著身邊的老男人肥田桑,和那位十多歲的青少年。
那位和劉老先生差不多年紀的日本老男人肥田桑,很禮貌地起身向主人劉老先生鞠躬打招呼。
「我不承認妳的兒子是我兒子劉中尉的遺腹子。」劉老先生對日本老男人視而不見,只顧專心地向秦小姐回話。
「由於今天是我和兒子離台前的最後一天,我想趁今天將多年來的宿願做一個了結。」秦小姐無奈地回頭對自己的孩子繼續說:「兒子,你聽清楚,你爺爺就是不承認你是他的孫子。」
青少年很順服地向母親點了點頭說我聽到了。
「秦小姐,十五年後妳又找了過來就是為了加演這齣爛劇?」劉老先生不悅地責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