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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希望裏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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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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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地填好履歷表,滿懷著希望投進郵筒。假如這時有人站在身邊看我填得那麼熟練,他一定會猜到我已經寫過不少張了。的確,找事已經四個多月了,不知已寄出了多少張的履歷表。每寄一次,總希望這是最後一張,但,結果呢?我還是無休止地寄下去,我實在厭煩極了。每天早上看報紙,羞於被人知道自己看的是人事版,以前一直以為愛情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但離開學校後,才知道麵包也不可缺少。
東坡詞:「為米折腰,口禮交相累」;陶淵明也說過:「以心為形役」,多可悲的人生。其實,我自己又何嘗急著找事呢?渴望的是一杯清茶,幾首詩詞,三兩張唱片,度過這酷熱的夏日,又何嘗願意在大太陽下,昏昏地按著地址找尋應徵的地方?要不是那天父親板著臉說:「我不能再負擔妳了」,我怎會急著找事呢?
在父親面前真是坐立不安,也不敢多說著,深怕他又拿自己當出氣筒,我怕見他冰冷的表情,嚴峻的目光。有時真感到十分委曲,已經二十了,但動不動還挨罵,好像沒有自尊心似的,我羡慕同學有跟她們親密得像朋友似的父親。唉!為什麼不能讓我快點找到事呢?那樣我就可以不用整天呆在這不像個家的家了。
「看,又不能升大學,又找不著事,我實在煩死了。」
「別急嘛,一定會找得到的。」
「真不知道活著是幹什麼的,人家都上課了,而自己呢?」我捉住他的肩重重地搖著,眼淚在眼眶裏急速地轉著:「難道,我一輩子就這樣庸庸碌碌地活下去?告訴我,告訴我活著是為了什麼?」
他溫柔地擁著我:「活著,是為我,知道不?」
我抬起頭,觸到他深情的注視,心中想著:「既然有個人那麼愛妳,妳為何還不滿足呢?」
但世上並非只有愛情啊!他沒找過事,怎會瞭解到求職的痛苦?一個個的希望戰戰兢兢地寄出去,而一個個收回來的失望,卻使我受不了。我知道他愛我勝於愛他自己,但,有時愛情並不能代替別的東西,譬如工作。
晚上父親和朋友們去看電影,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心中有陣被冷落的痛苦,好像我不再屬於這家庭的一份子,好像我只是別人。寥落地回到房中,想哭,卻無淚,有家還似無家,父親視我如同路人,我多麼渴望他的愛,就是一點點我也珍惜,可是,他卻那麼吝嗇,他全不顧我的渴望,他給我的只是冰冷。
※ ※ ※
其中寄出的一張已有回音了,信上叫我去面談。我換了衣服懷著忐忑的心情,在迪化街的一個巷子裏,找到了這家貿易公司。雖然名曰公司,可是它並不大,小小的房間擺了幾張桌子,看來擁擠不堪。一個經理模樣的人招呼我坐下,他沈默地翻著我的資歷,看著那冒油的臉,我感到我的心正急促地跳著。
「小姐,妳以前有沒有做過事?」
「沒有。」
「對銀行押匯、報關有沒有經驗?」
我木然地搖搖頭。
「會不會會計?」
我又搖頭了。看著他皺起的眉頭,完了,我在心中嘆著。
「會不會英文打字?」
「會,」我連忙點頭。
於是,他拿了一封信叫我打。我用心地打好它,我想彌補剛才那些無數的搖頭。
「嗯,」他看著我打的信,「很好,很好。」
那些消失的希望,似乎又被他這兩句給喚回來了。
「這樣好了,小姐,請妳等我們的通知。」
我向那張冒著油光的胖臉說聲謝謝,無言地走下樓來。一個小姐上去了,也許,她會比我幸運些?
※ ※ ※
「喂,雅芝,我們看電影去如何?我今天下午沒課。」素素正電話裏叫著。
「我沒錢。」我很不好意思,但一想到是好朋友,又泰然了。
「沒關係,我請妳好了。」
「不,每次都是妳花錢,我實在不好意思,妳還是跟珊一塊去吧!」
「誰都像妳小家子氣的,我偏要請妳。二點鐘在重慶南路車站見,別又遲到了,看我揍扁妳。」
放下聽筒,心情居然輕鬆起來,一面哼著歌,一面換衣服。雖然叫她請客不好意思,但能逃開這沈悶的家兩、三小時,卻使我高興。有時,我真想跑得遠遠的,不再看父親冷峻的表情,不再聽機器的嘈雜聲。但,四顧茫茫,到那兒去呢?
吃著擔擔麵,向素素訴苦一番,淚水在眼眶裏亂轉,但我不讓它流下來。
「我叫我爸爸幫妳找事好了,有沒有履歷表?」
我遲疑了一下,旋即打開皮包,如今皮包裏塞滿了履歷表,自己看了都難過。記得他曾經說過要託她同鄉林先生幫我找事,我知道那人很有辦法,可是我卻不願去求人家,尤其我想到那人女兒曾跟他要好過。
「我儘量替妳想辦法,不過,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素素說。
我點點頭。雖然,我告訴自己,希望越大痛苦也越大,但,當每張履歷表從我手中送出,我對它的希望都嫌太濃。
詞選裏,喜歡朱希真的淡遠、曠達。「老屋穿空,幸有天遮蔽。」幾時,我也有這樣的心胸呢?
※ ※ ※
早上看報紙,有兩個地方要打字員,一處是漢中街,一處是西寧南路的一家律師事務所。
找了幾個月的事,唯一的收穫是台北的路認識了不少。我揮著汗走著,太陽晒在身上熱不可當,環顧四周,公共汽車是慢吞吞的,行人是慵懶的,連柏油路都軟得硬不起來。夏天,令人討厭的夏天!
到了漢中街,找到了報紙上登的那家,一看之下,涼了半截,是家介紹所。我在那陰暗的樓梯徘徊了好久,最後,鼓起勇氣上去了。
破爛的地板踩上去吱吱亂響,小小的房間被分作兩部份,前面是家摸骨算命的,舊藤椅上坐著一個瘦骨嶙嶙、兩隻邪眼亂轉的老頭。牆上掛滿了一大堆的什麼「鐵口直斷」等等。
所謂介紹所,只有一張破桌子,幾把椅子,牆上用紅紙寫滿了司機、女侍、女工、學徒等等名稱。
「請問你們這裏是不是要英文打字員?」
「是啦,是啦。」坐在左邊的一個男人,一面打量著我,一面操著一口台灣國語,那一嘴黃板牙真叫人不敢恭維。
「是小姐妳要應徵是不是?」
「是的。」
「請妳先寫張履歷表。」
我草草地在他遞來的表格上填著。
「小姐妳的字好漂亮。」
我皺著眉頭,看自己那筆歪斜的字,漂亮?真是天曉得。
「請問是什麼地方要打字員?」
「是一家華僑開的貿易公司,就在武昌街,公司好大啊,以前介紹的幾個,他們老闆都不滿意。」
那人從抽屜裏翻出好幾張履歷表和打好的字。
「待遇多少?」
「嗯,工作非常輕鬆,吃他們的,住他們的,在試用期間一個月九千塊。」
「假如膳宿自理的呢?」
「那大概也有萬五、六吧!我看小姐妳字寫得這麼漂亮,一定很有學問,一定會錄取妳,我敢擔保一定沒有問題。」那一連串的「一定」夾著飛散的口沫向我逼來,實在噁心,而且腳又翹得那麼高,幌得我頭昏。那人抓了一大疊的履歷表對我說:「妳看,這麼多人都是要去考的。妳明天早上九點來這裏,我帶妳們去考試。」
我說聲謝謝,站起來準備走。
「嘿嘿!慢點小姐!我們這裏是這樣的,介紹成功才收介紹費,不過,小姐妳要先付登記費,特別算妳便宜,只要二百塊就好了。」
我看著皮包,想著裏頭可憐的幾張鈔票,決定不下是否該給他二百塊錢,假如他騙我呢?
那人一定看出我的猶豫了。
「我們這裏做事負責,信用可靠,一定替妳介紹成功,現在的事情真難找吶!」
最後的這句話,使我想起了這幾個月來的失望,我拿出了二百塊錢。臨下樓梯,那人還叮囑:「記住,明天早上九點來啊!」
剛下樓,有個人也從上面下來,怒沖沖地對我說:「他們全是騙人的,騙登記費,小姐妳千萬別上當,呸!什麼介紹所?」
我怔住了,慢慢地走著,細細琢磨那幾句話,想到那兩張被收到抽屜的一百塊錢。回頭望望那狹小、陰暗的樓梯,於是,我對另一家的希望加深了。
找到那家律師事務所,裏頭的人似乎很忙,看來他們的生意一定很興隆。我說明了來意,一個較老的人叫我等一下,於是,我在沙發上坐下來,那人就進去了。我疑惑地看著靠窗口的那位小姐,她正非常熟練地打著字,也許她已被錄取了,也許不是。
等了好久,那人終於出來了,拿張紙叫我把履歷寫下,然後很溫和地對我說:
「非常對不起,我們剛剛錄用了那位小姐。」
他指指坐在窗口的那位,我的心倏地沈了下去。
「等有需要時再通知妳好了。」
原來,他要我寫履歷,亦是為了不使我太難堪,但他沒想到這樣卻更傷我的心。明天,明天只有去那家介紹所了,不管剛才那人說的是真是假,也許,他們不會騙我吧!
※ ※ ※
匆匆趕到介紹所,已是九點五分了。昨天那男人在,陰暗的房中只有我一個女孩子,想起昨天那好心人的話,我心中又添了幾分不信。
「她們還沒來?」
「是嘛,講好九點的,等一等好了。」
我坐了下來,那個摸骨相士的一雙邪眼盯得我全身發麻,我只好打開報紙,遮住那邪眼。坐得越久,我心越不安,尤其當我看到所來的人都是怪模怪樣,我不免心忐忑了。再說,昨天她們個別來應徵,總不可能約好一起遲到啊!莫非他真的騙我?那人作勢地望望牆上的鐘。
「奇怪,怎麼還不來?」
天曉得,那座鐘到現在為止,秒針還沒動過一分,舊得連收破爛的都不要的鐘,居然掛在壁上。他在口袋裏亂掏,拿出一張立法委員的名片。
「妳看,這公司就是他開的。」
不對,昨天不是說是華僑開的嗎?怎麼今天又鑽出一個立委來呢?我越來越懷疑這「公司」的真實性了。
「到底有沒有這家公司嘛?」我又不能太兇,深怕假如是真的,他一翻臉,豈不糟糕?
「怎麼沒有?就在武昌街。」
「武昌街幾號?」
「在武昌街……咳,很近,很近,一下子就到了。等大家都來了,我再帶你們去好了,大概就快來了。」
我望著那張什麼名堂也說不出的臉,安慰著自己,也許他們並不如想像中的壞,也許的確有這個地方,於是,我也捺下心看起報紙來。等我看完所有的廣告,已經快十一點了,破樓梯頻頻的亂響,但上來的人全不是我所期待的,我的心更煩躁了,昨天那句話在耳邊更響了──他們介紹所全是騙人的,騙登記費。
最後,我實在忍不住了,一陣火上來說:
「你們根本就是騙人!」
衝下那黑黝黝的樓梯,聽到那人在罵我:
「這個人真是莫名奇妙,不做算了。」
太陽依舊熱得叫人受不了,路上行人依舊慵懶。想著工作,想到那二百塊錢,心中的滋味真難以形容。二百塊錢不是大數目,但他們卻騙去了我的一個希望,那些人怎會知道,我是多重視這個希望啊!太陽眼鏡遮住了我的淚痕,茫茫地望著癱著的柏油路,飢不擇食,我能怪誰呢?
※ ※ ※
爬了四層樓,幾乎沒把我累死。這是家規模很大的保險公司,裏頭只有幾排嶄新的辦公桌,空間很空敞。報上登著要外省籍、相貌端正的女職員,我照照鏡子,似乎還未醜到不能見人的地步,所以,我就換了一件比較好的衣服,懷著滿腔的希望來了。啊!上帝保佑,但願這次能使我如願。
填了張幾乎連祖宗三代都要寫盡的表格,然後就走出了一個矮矮胖胖的人,儘管那套淡灰的夏季西裝穿得多合身、多筆挺,但我只注意到了他有一雙異常突出的金魚眼。
先是幾句不關緊要的話,然後,轉入正題了。
「是這樣的,小姐,我們是家保險公司,我們規定招考的職員是要做外勤職員招攬生意,等到招攬數目達到標準後,才升為內勤職員。」
「請問要多少才夠標準?」
「一千萬。」
老天!望著那開開闔闔的金魚眼,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千萬,多大數目!
「這麼多?」
「初聽好像多了些,其實一點也不多。」那人搓搓手,乾笑了幾聲:「只要親戚朋友幫幫忙,一千萬一下子就可以湊起來的,再說,保險有太多、太多的好處。」於是,他喋喋地為他的公司大大地宣傳一番,又說了許多保險名稱,待遇如何優厚等等……。但,我什麼也沒聽進去,在我腦中所有的只是一千萬,它越來越龐大了,而我的希望卻越來越小了。我想起了街上林立的保險公司招牌,五色繽紛的保險廣告。
「現在保險公司太多了,一千萬實在不容易招到。」
「是的,是的!」那人擺了一付悽慘的表情:
「現在競爭的人實在太多,不過……」他的表情又換了,好像他背後有個打氣筒,氣又打足了:「不過,只要妳在親友之間宣傳一下,大家幫幫忙,一千萬非常容易,非常容易。」
「小姐令尊是做生意的,那就更容易了,只要請他幫幫忙,做生意的人朋友很多的。」
我想起了冰冷的父親,那淡淡的態度,再說自己的朋友,只有三個。
「小姐,妳能招到多少生意?」
「大概兩、三百萬。」
「啊!」那人呆呆地看我。
「我沒辦法招到那麼多,實在抱歉,耽誤了您不少時間。」
「那裏,那裏。」
那人禮貌地為我開門,那四層的樓梯對我來說是多麼的漫長。我扶著牆慢慢地走著,高跟鞋清脆的聲音直敲在心上,那階梯似乎永遠走不完,那麼長,那麼長。我羡慕那些一帆風順的人,為什麼他們從沒受過求職的折磨呢?
炙熱的太陽晒得我腦子發脹,意志消沈地坐在公共汽車上,我從沒覺得這般軟弱過,似乎所有在身體中支持著我的希望全消磨殆盡了,如今有的只是失望、無窮的失望。它使我覺得自己在落下去,跌往黑暗的無底深淵,沒有任何攀援、支持的力量,現實對我為何這般殘酷呢?我真想化作一朵白雲,一股青煙,飄在這湛藍的晴空,沒有煩惱,沒有憂愁,多好,多美!但,我是人啊!
人,真的是靠希望而活的嗎?望著那熙攘的人群,我真想大聲的問他們:「你們真的都有一個希望嗎?」也許是的,要不哲人怎會這麼說呢?人人都有一個希望,可是我的希望呢?四個多月來,一個個美麗的夢想,沒等到開花就謝了。我摸著那些落在心底被摧殘了的蓓蕾,真是欲哭無淚了。
明天,還有無數的明天在等待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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