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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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輝用左手抓住方向盤,一邊用右手從褲帶裡掏出一顆檳榔丟入口中。他惡狠狠地咀嚼一陣後便往窗外啐出一道紅汁。
他很懊惱沒能完成阿兄所交付的任務。當初阿兄在牧師的感召下,不但簽了器官捐贈同意書,還向法務部申請能夠指定前妻,作為自己在伏法前活體捐腎的對象,用意只是希望前妻能夠活下去將唯一的兒子小昌撫養長大。哪知道這個前嫂子手術出院後,因為歷經一場生死浩劫,性情忽然變得崇尚神秘,整天佛珠不離手,滿口因果玄談、法言法語。後來不知經哪些道場姊妹的引薦,認識了與禮儀公司有生意往來、專門向往生者家屬推銷加持佛具的靈修大師,並在他的神壇找到了信仰的力量。後來她竟堅持把兒子小昌由他這位叔叔身邊接走,從此避不見面。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大人,但她還是不肯交出小孩去與前夫見最後一面。唉,從良後的歡場老女人全都是一個樣,不是無情無義,就是愚昧無知。阿兄算是看錯人了,居然在養生館找到這樣的馬殺雞老查某替自己傳宗接代。可是對一位中年又跛腳的浪子而言,阿兄還冀望找什麼樣的查某去為他生孩子呢?對了,聽阿兄說阿嫂的腰子之所以會出問題,就是她年輕時在酒家和人客拚酒拚出來的。
唉,阿兄,他從小就誤入歧途,和父親小時候一樣,拉幫結派,又不斷進出感化院。中年金盆洗手後,和幾位前獄友合夥經營殯葬業,多年來卻被同夥暗槓了數筆帳款。當時他急著給產後洗腎多年的大嫂治病,情急之下才會因討債無著、憤而槍殺了那兩位股東級的前獄友。
才想到這裡,後照鏡裡出現了兩位警察共騎在一輛機車上。早上那位特勤小隊長打出手勢示意阿輝停車後,跳上駕駛座邊門外的踏板問運匠說:
「怎麼樣,剛才和你的前大嫂談得如何?有沒有探出什麼線索?」
「她說她不想讓孩子知道他有一位死刑犯的父親。」
「那她為什麼不讓孩子上學?」
「她說孩子目前正跟著壇主學習修行。」
「全是一派胡言。」小隊長啐道。但他很快又接著問:「你的前大嫂知不知道她藏匿處的住址是我們提供給你的?」
「我沒說。」
「那很好。我們剛才監聽到她用手機和她的同居人,也就是那位法號茅金上人的壇主聯絡。我們錄到了一段不尋常的對話。」
「怎麼不尋常法?」
「唉,我們現在透露給你也無妨,好讓你大哥有心裡準備。我們監聽到的內容顯示,她的兒子施建昌小朋友幾年前就死了。」
「早就死了?」阿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被他母親的同居人打死的。也就是那位茅金上人在與女信徒陰陽雙修時,不堪小孩哭鬧,而出手過重,不小心將小孩打死的。母親事後還協助棄屍。」
「為什麼?我哥哥活體捐了一顆腎臟給她,她為什麼還要恩將仇報?」阿輝激動地叫了起來。
「唉,那位茅金上人將她洗腦,使她誤信前夫是她的冤親債主,捐腎給她是為了控制她的三魂七魄,雖然她的前夫已被關在牢裡,但他透過兩人的兒子繼續監控她,使她的業障永遠無法消除,當然往生後也無法得道昇天。所以小朋友被虐死後,母親還心悅誠服地幫同居人棄屍。」
「小昌就這麼死了?」阿輝仍坐在駕駛座上楞楞地自言自語。
「我們監聽的內容大致如此,至於埋屍地點還有待後續的測謊調查。這兩位同居男女甚至還準備好要向我們串供說,小孩是兩年前不慎走失的。好了,施隆輝先生,謝謝你的合作,我們以後再聯絡,現在上級說要收網了。」小隊長這樣說完後便跳下了駕駛座外的踏板,然後騎上警用機車和他的搭檔揚長而去。
怎麼可以這樣?阿輝雖然已再度發動起引擎,但仍無法釐清自己的思緒。阿兄千辛萬苦中年得子,居然兒子出生不久後便鋃鐺入了死牢,現在人將上路了,卻見不到兒子來送行。看來阿兄那一顆腰子算是枉費捐給了前妻。
上次他阿輝去探監,阿兄就透過對講機對他不諒解地抱怨說:「父母死了後,都是我這位阿兄在照顧你。我左腳筋會被人挑斷變成跛腳,當初就是為了替你出口氣才得罪了廟口的那一幫人。你離家早,就業早,結婚早,生活正常,樣樣都比我強。我出事後才會指望你去安頓我的妻兒,哪曉得,現在大人和小孩由你手上全都不見了。」
「阿兄,阿嫂有小昌的監護權,她身體復原後說自己的孩子要自己照顧,堅持要搬離我家。我沒有權力不把小昌還給他的母親。」當時阿輝急得向阿兄這樣辯解。
不久後政府回應民意的要求恢復執行死刑,阿兄的情緒變得愈加焦躁不安。他堅持伏法前一定要再見到兒子小昌一面,否則黃泉路上死不瞑目。
「記住,下一批就輪到我了,現在我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後一天,我永遠不知道能否看見明天的太陽升起。小昌給我送行的事不能再拖了。下次臨刑會面一定要帶他來見我,而且愈快愈好。」每次探監阿兄都對他這位唯一的弟弟這樣諄諄囑咐、交代、懇求、也可以說是命令。
所以尋找小昌這個姪子,或者說找尋小昌的母親,也就是大哥的前妻,就成了他施隆輝不可承受之重。
哪知就在今早,他誤打誤撞地在局子裡與特勤小隊長有了交集。小隊長告知阿輝他們在監聽一起神棍詐財騙色案中,竟然發現神棍的同居人就是阿輝要找的前大嫂,也就是失蹤小朋友施建昌的母親。警方無意打草驚蛇,便要求阿輝當線人先至該處一探虛實,好讓這位母親自亂陣腳而露出破綻。沒想到這招辦案技巧還真管用。
「哈哈,這個茅金上人不但詐財騙色,現在又多揹負一條殺害幼童的罪名。」當時小隊長掩藏不住自己破獲案外案的喜悅。
怎麼辦?真要讓阿兄伏法前死了見兒子最後一面的想望?真要我告知阿兄,小昌已先他一步在天國等他了?
這樣想著想著,阿輝不知何時已開著他的砂石車回到了小鎮的家門前,那塊「家庭理髮」的店招在夏風中一直是那麼顯眼。
妻子阿月正在客廳替一位鄰居的太太燙髮,手中的剪刀與髮捲在兩隻手上交互亂竄。阿輝在路邊停好了車走進客廳,阿月看到丈夫後便問他今天怎麼那麼早就出車,才過了中午怎麼又回來了呢?
「土方業者今天公休,我根本沒上工。」他沒精打采地回答,然後便一屁股沉在沙發上發呆。
阿月看到丈夫悶悶不樂,便自顧自專心著手上的工作,不再打擾阿輝。
鄰居太太的頭髮終於燙好了,她付了錢然後離開客廳走了出去。
「小昌死了,早就死了,被我阿嫂的同居人給凌虐死的。這些年我還呆呆地到處找尋這一對母子。」阿輝見客廳沒了外人,便對妻子說出了這則令人悲傷的最新消息。
阿月不敢置信地看著丈夫。她曾經在大嫂的住院期間當過小昌的保姆,和小昌不能說沒有感情。反正小昌只比阿輝夫妻的小女兒小瑩小幾個月而已,所以當阿兄出事時,阿輝就就拜託妻子阿月一次照顧兩個娃兒了。
才想到這裡最小的女兒小瑩背著新書包,剛由附近的小學放學回家。阿輝見到女兒一路又叫又跳,一身汗水喘著大氣、野得像個瘋人似的。他忽然心生一計,帶著狡黠的眼神問女兒說:「小瑩,讀小學好不好玩?」
「好玩。」女兒向提早下工的爸爸回應道。
「吃過營養午餐了沒?」
「吃飽了。」
「今天有沒有男生欺負妳?」
「我們班上很多男生都被我欺負過。他們才不敢欺負我呢。」女兒將小嘴翹高得意地向父親炫耀。
「妳看妳長得比男生更像男生,又黑、又野、頭髮又亂,怪不得男生都怕妳。等一下讓妳媽幫妳的長頭髮剪成男生的小平頭好不好?」
「為什麼?」
「妳如果看起來像男生的話,以後男生就會更怕妳了。」
「阿輝,你對女兒胡說八道個什麼?」一旁的阿月實在聽不下去了,便立刻責問起丈夫。
阿輝不理會妻子的斥責,繼續逗弄著女兒說:「小瑩,還記得妳的小昌弟弟嗎?以前你們常在一起扮共家夥仔(玩家家酒)。」
「記得。」
「上個月妳開始上小學了,可是妳的小昌弟弟一直沒去小學註冊。」
「為什麼?」
「因為小昌走失了,也就是不小心被他媽媽弄丟了。小瑩,小昌弟弟是妳大伯唯一的兒子。妳大伯因為做了壞事就要被警察送去惡魔島了。如果小昌不給他相送的話,他一定會很傷心。我想讓妳媽將妳打扮成男生,才好假冒成小昌,去向妳大伯說再見好嗎?這樣妳大伯就不會傷心了。」
「媽,可不可以?」小瑩問著一直在邊上專心傾聽的母親。
阿月遲疑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女兒。阿輝趁這個時候又繼續指示女兒說:「現在讓媽媽將妳的長髮剃掉成男生的小平頭,等一下我再到房間找出妳哥哥多年前的舊制服,和舊布鞋換上,然後我們就出發到看守所去向大伯說再見。」
「對,妳爸爸出了一個好主意。如果妳打扮成男生的樣子,以後你們班上的男生一定會更怕妳的。真的,一定很好玩的。」阿月終於插話進來附和著丈夫,並慫恿著女兒。
小瑩得到媽媽的鼓勵後,立刻興奮地爬上理髮的座椅,但她身材太小,於是阿月就找來了一塊木板,將它橫在理髮座椅的兩個扶臂上,給女兒當小板凳坐了上去。一切就緒後,阿月用剪刀將女兒的兩根辮子喀嚓一下全剪掉,然後才將推剪插上了電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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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輝滿意地打量著鏡中的小女兒,以及穿在女兒身上她哥哥數年前的小學舊制服與鞋子。這就是了,阿兄認不出來的,父子兩三年都沒見面了,人家說小孩子可是一日數變。何況現在的小瑩和小昌長得還真有點像雙胞胎兄弟呢。她,眼前這女扮男裝的女兒,就暫時叫作施建昌囉。
於是阿輝快速抱著女兒,將她送上停在店門口道路邊上的砂石車副駕駛座上。等他自己也爬進了駕駛座發動起引擎時,他不忘再一次提醒身邊的假男生:「等一下在看守所,妳會隔著玻璃窗看到大伯,妳要透過電話叫妳大伯『爸爸』,叫我要叫『阿叔』,妳要說妳就是『小昌,施建昌』,並告訴玻璃窗裡面的假爸爸說,『你』媽媽和『你』繼父對『你』都很好,知道嗎?」這樣說完後他不忘戲謔地向女兒做出鬼臉。
「知道,『阿叔』。」小瑩興高采烈地用童言童語回答身邊的父親,一對黑眼珠鬼靈精般骨碌骨碌地來回滾動。她並不時用小手矇住雙目,如同捉迷藏般再透過指縫看向眼前這位與她擠眉弄眼、嬉鬧不停的假阿叔,然後不經意再放開雙手狂笑一番,就像她以前常和小昌弟弟在玩辦家家酒的遊戲一樣。
於是砂石車便在阿月的注視下逐漸駛離了黃沙滾滾的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