蛻變
欣慧提著簡便行李,一走出金門機場,就看見馬路對面,高聳的風獅爺英挺特大的身影。身影下,大嫂秀鳳已站在喜美雅哥轎車前招手,欣慧大步走向車子,隨口叫了聲 :
「大嫂你好!麻煩你了!」
「不忙不忙,反正現在我又不做生意了!」
「都不跑計程車了?」
「換年輕人去打拼就好了!」
欣慧邊說邊連人帶著行李,坐進後座。坐定後,望向前座的大嫂,才發現大嫂後腦勺,佈滿了斑白的頭髮;側面的臉頰,又黑又癟,也多了好幾道皺紋;握著方向盤的雙手,因早年忙著耕地種田、下海採剝海蚵,顯得乾乾枯枯的;雖然後來改早市賣菜,更後來跟進時代需求,去跑計程車,不做粗活了,但是歲月依舊在手上、臉上,悄悄留下了痕跡!不過,大嫂說跑計程車的那幾年,真是太好賺了!加上那時,全金門阿兵哥又多,每天只要一出門,就是生意,才一批到站,另一批又上來了。難怪沒多久,大哥大嫂就在離老家沒多遠的大馬路旁,建了棟兩層樓房,羨煞了好多人。公公、婆婆逢人就誇讚:
「阮阿水、阿鳳卡厲害,卡會賺錢哩!」
雖然公公、婆婆心裡也知道,阿鳳不歡迎他們去住新厝,但兒子建新房子,總是光彩的事啊!何況新厝很近,阿鳳又會回來料理三餐。相互照應非常方便。
「欣慧,我跟你講,回家時你別嚇一大跳哦!」
秀鳳略微偏頭朝向欣慧,一股很神祕的表情,閃爍在黑黝黝的眼珠上。
「怎麼了?」
欣慧心中一抽,當年那可怕的景象,立即浮現眼前,那無理取鬧的語調,又在耳旁迴響!只要兩老一吵,婆婆一定以加倍的顏色還給媳婦們。有時就從早晨嘀咕到晚上,像留聲機似的輪轉,一遍又一遍,看你會不會發狂?!有時就破口大罵,嗓門又大,唯恐全村人沒聽見,哪管你今天是初一或十五;尤其在小三通剛開放那陣子,家真是無一日安寧。因為剛開放,全金門人都往廈門跑,公公也不例外,跟著村人到廈門玩了好幾次,不得了:
「錢太多了,是不是?」
「玩就不用錢哦?」
「錢多了,要準備娶細姨哦!」
「要雙手牽兩個回來搶家產!」
吵到最後,公公全拒絕別人的邀約才作罷!最近那一次,也不知又為了什麼事,婆婆發飆,竟對著返鄉照顧她的欣慧,指著鼻子又叫又跳,拿起東西全甩在一臉無辜、正在煮飯的欣慧面前,那次欣慧哭腫著雙眼地回到桃園,足足有兩三個禮拜都不出門。把一堆朋友都嚇壞了!就那次後,欣慧將返金視為畏途,算算有五、六年沒回金門了。
「別急!別急!」
秀鳳似乎聽出欣慧的緊張,趕快以安慰的口氣,卻又一副想笑不笑的說:
「你信嗎?婆婆變得好溫柔哦!成天輕聲細語叫著公公的名字,吃飯也要找公公,睡覺也要找公公!現在兩人睡同一房間呢!」
「真的嗎?」
欣慧鬆了一口氣,卻又半信半疑,心想:怎麼可能?他們一對冤家,幾十年下來,像仇敵似的對立,打從欣慧嫁過來,他們兩人早就分房了。不僅如此,兩人見面,從不給對方好臉色,也從不好好正面講個三言兩語,應答也是愛理不理。公公對婆婆更是不假顏色,斥責、怒罵,聽三姑六婆們講:年輕時公公還動不動就拳打腳踢的,打得婆婆回娘家搬救兵,但只惹得更惡性的循環。公公不回家便罷,一回家就嫌,這事沒辦成,那事也做不好,嫌東嫌西,從頭嫌到尾,從白天嫌到夜晚,從夜晚嫌到白天。嫌到婆婆總給人畏首畏尾的感覺,做事就怕東怕西的。這一切的一切,只因為婆婆是----童養媳。
那年代,那窮苦的年代,吃都吃不飽,金門土壤又貧瘠,辛苦耕種一整年,也換不到幾餐溫飽。所以有些人家,便把女兒送人,其實大家都差不多一樣貧窮,會收養女回家,除了希望多個幫手外,說穿了,也是為了將來養女長大,可以和兒子送作堆,少了聘金、聘禮,可以省很多很多!
婆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迫送來周家當養女。想也知道,日子一定不好過。周家原有一女兩男,僅有一男孩比婆婆小。兩個又皮又好玩的男生,自然沒把婆婆看在眼裡,除了把所有的事全推給婆婆外;更是拿婆婆當玩偶般的欺負。欣慧就深刻記得:婆婆每每撩起她的前額,指著有處長不出頭髮來的傷疤,又氣又恨,甚至咬牙切齒地說:
「就是這裡!就是這裡!一個就壓著我的頭,一個就點上蠟燭,把蠟油滴在我這裡,痛得我又哭又叫!你看!你看!到今天,還長不出頭髮來哩!」
而周家長女,因全家小孩就屬她年紀最大。更是威風凜凜,成天頤指氣使,指揮婆婆做東做西,大人明明指派她做的事,凡是粗活,一定全推給婆婆。更可惡的是,常會搬弄是非,挑撥離間;好的全是她做的,壞的全是婆婆做的。搞得婆婆得不到大人們的歡心。
「阮就是蕃薯仔命!蕃薯仔落土,雖然是會爛掉;但是,枝葉再長出來,又是一條命啊!」
婆婆說著說著,又現出她那生氣時的一號表情:睜大眼睛,脖子拉長,頭一偏,上唇翹起,幽幽道出令人鼻酸的故事:
那年,也忘了是為什麼事。兩兄弟因婆婆的緣故,而被大人責罰一頓後,懷恨在心,氣狠狠跑到池塘邊,合力一推,把正在洗衣服的婆婆推向池塘裡,婆婆載沉載浮了好一陣子,掙扎著抓到水草, 才爬了上來;回家因沒把衣服洗好、又濕漉漉回來,著實又被責罵了一頓!
「既然這樣,為何長大了,還要嫁給公公呢?」欣慧曾好奇地問過婆婆。
「你不知啦!那時大人一聲命令,你哪敢不聽?不聽,就是死路一條啦!」
「快到了!快到了!」
秀鳳高八度的音調響起,把欣慧從回憶中拉回現實,往窗外一望,果然何浦國小已被拋到腦後,再向前轉個彎,老家就在眼前了。
「我還有事,不回老家,你自己進去吧!」秀鳳說。
「好呀!你去忙你的。」
欣慧下了車,推開門,不出意料,客廳裡只有婆婆一人,坐在沙發上發呆,見有人進來,抬頭看了一會。「媽,我是欣慧,我回來看你。」
「哦?阿慧?是阿慧!阿雄呢?怎麼沒回來呢?」
「阿雄部隊沒放假,我自己回來的。」
「嬰仔呢?攏去念書嗎?」
「是呀!二人都上大學了哩!」
正說話時,公公從後門進來。欣慧都還沒開口,只見婆婆立刻綻開笑容,兩顆圓滾滾的大眼睛,馬上瞇成一條線,聲音柔軟得像個大姑娘似的,說:
「源成,我幫你熱了包子,在電鍋裡,可以吃了。」
欣慧吃驚似的張大眼睛,隨著婆婆的眼光望向公公,因為如果在以前,公公一定別過頭,裝著沒聽見,然後頭也不回就出門去。說不準什麼時候再回來,也不一定會去吃那個包子。可是--可是---今日令人訝異的:公公竟是走向電鍋,拿起包子,大口咬下,一邊含糊說著:
「阿慧到家了!」
「是呀!大嫂去接我回來的。」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公公就邊吃邊走了出去,婆婆含著笑,目送公公出門,那眼神充滿了萬分的關懷及滿滿的愛意!
「源成,要早點回來吃晚餐啊!」
「源成,要加一件衣服,日暗天涼了。」
欣慧一時真是呆住了!怎麼可能?這是怎麼一回事?這--這--這怎麼可能?
「阿慧啊!我現在和源成睡這一間。」
婆婆邊說邊指著公公的臥房,喜孜孜如新娘似的說著、笑著。欣慧忍不住驚嘆了一聲:啊!這是怎樣的魔力啊!竟能改變七、八十年來的關係?
欣慧是有聽先生俊雄說過:約半年前,婆婆不知為什麼,膽子越來越小,老覺得有人要害她,甚至要殺她。嚇得連二樓都不敢上去。晚上就睡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怎麼勸都沒用;最嚴重時,不敢自己一人在家。有次公公因事外出,婆婆半夜驚醒過來,發現家裡沒人,發狂似的奔向大哥家。冬天的金門本就有夠冷了,更何況當天寒流來襲,婆婆身上只穿著薄薄的內衣就衝出去,把大哥、大嫂嚇死了!
第二天,一通電話,把正在休假的俊雄叫回金門商議,還把家族中一位德高望重、茹素三十幾年的姑姑請來。兩兄弟更是不由分說,把婆婆在二樓的大床,搬到公公的房間裡。兩人與公公談判了好幾小時,再加上姑姑的遊說,終於把兩人又送作堆了!
欣慧竟不知這下半天是怎麼過去的?老感覺暈暈的,好像當年坐登陸艇似的,一路從臺灣暈到料羅灣,再從料羅灣暈回老家。總有份似真?似假?踩在地板都覺得不怎麼真實!
「欣慧呀,我們來準備晚餐吧。」
驀然,大嫂尖銳的音調先響起,接著人就笑咪咪出現了。欣慧就起身和大嫂走進廚房,準備飯菜,大嫂突然壓低聲音,挨近欣慧說:
「別懷疑!自從他們睡同一間,我這當媳婦的,日子變好過多了!」
欣慧抬頭與大嫂發出會心的一笑!耳邊又聽到大嫂感慨地說:
「應該要感謝姑姑,她的一番話,才讓公公改變的。她說:夫妻本就是相欠債,這一輩子,就要好好償還。如果這一輩子沒還完,下輩子又要結為夫妻,繼續還債!」
「婆婆此時才又感覺丈夫是她的!」
「所以男人只要對太太好,就是造福!造給子女們、晚輩最大的幸福!」
大嫂連珠炮似的自言自語,欣慧就只有猛點頭的份,看著大嫂熟練地把菜放進炒鍋裡,掀起一片煙霧裊裊,一股暖意也由內心湧現!此時,夕陽餘暉透過玻璃窗,撒落廚房裡一地陽光。
「好個冬陽啊!」
欣慧第一次覺得金門的冬天,也很溫暖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