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印
每到下午三點多,巷子裡總會有幾位婦人聚在一塊話家常,一開始只是比鄰的二三位,慢慢的,斜對面的來了,過幾天,屋後的老奶奶也來了,再過一陣子,路過的也不免歇腳閒聊幾句,連推著輪椅的外傭也來湊熱鬧,最後繁衍成了固定的族群,越來越壯觀。
真是不容小覷的陣容,她們共同的特色是孩子都已離家,每人都有大把的時間待消磨,空巢的生活不聊聊東家,說說西家,怎麼打發浮生呢。
好像打算長久經營般,也不知哪裡弄來的,每人屁股下都有個小板凳,往路邊一坐,自成一方天地,即便車子就在身旁呼嘯而過,她們卻一派淡定,不驚不懼。
這些人的專長是包打聽,大如國家大政,小至誰家吵架,她們都能開個論壇,其見解之另類,資料蒐羅之廣博,絲毫不輸PTT的言論,讓人一點不敢小看家庭主婦的見識。
另一項過人之處是其舌頭之耐操程度,人人都像肩負不能冷場的使命般,這個話才停,另一邊已有人尖聲接棒,有位退休的銀髮阿嬤,她總是一邊說長道短一邊甩手,造口業的同時還不忘養生。
還有一位金魚眼,小暴牙,接近六十的年紀仍留一頭直長髮,身材呢,只要把老夫子裡的大番薯換個女生頭像即成,她最愛甩那頭長髮,因為這樣看來風情萬種。街坊鄰居每個人都接受過她的好意,也每個人都被她背後指教過,具體的例子是,她宣稱感情最好、不分彼此的鄰居,女兒結婚十來年了,肚皮仍未見喜訊,她毫不避諱大放厥詞:「我跟我兒子說,娶誰都沒關係,會生就好。」說完哈哈大笑。
哈哈哈,旁聽的人也跟著大笑,沒人多吭聲,大家都是好街坊,誰也不幫,誰也不得罪,袖手是最好的對策。
大凡一個團體總會有個頭頭,這裡也不例外,她們的領頭羊是個家庭影印店的老闆娘,綽號叫「長腳蜘蛛」,除了描述她長手長腳的外表,還十足說明其品性,能取個這麼傳神的綽號,沒幾分天才兼對她有十成十的了解還真做不到。
她籠絡人的手法是廣施小惠,張家送的野菜,轉個身,送到陳家去了;對門拿來一些魚丸,她也一定回贈屋後老奶奶做的手工餅乾,這樣「貨暢其流」使其不花半分錢即能各處聯絡感情,如果有人收了她的東西又轉送給街坊,很有可能一個巧合就「物歸原主」了。
每天一早她就把白底紅字的活動招牌搬到門口,她的影印店大都招徠一些學生,偶而接一些老師委託的考卷或參考書,每接到這些生意她都一邊工作一邊嘀咕:「做這些幹什麼,一張才幾毛錢,印一整箱還不夠我買斤肉。」不知是抱怨賺得太少還是物價太貴,更大的可能是表示她不靠這生活。
在早期一鄉難得出一個大學生的年代,大學的學歷墊高她的姿態,家管的職業卻壓得她低頭,或許是這樣不平衡的心態,每每她的工作都是伴著抱怨聲,那一張張的影印紙都好似寫著她的不平怨懣。
像呼應生活的沉悶般,她長年一頭馬尾,冬天長褲,夏天短褲,永遠板著一張臉,人高馬大的身軀困在小小的影印室裡,像她伸展不開的人生般,也因此她最怕被別人忽略,一邊裝訂著書冊,偶而還要探出頭對聚會的人發表幾句意見,以宣示她的存在。這天她不影印了,只聽見她扯著喉嚨:「印好了不來拿,耍人嘛,老師這樣當的嗎?」
原來日前她承接了大批的考卷和講義影印,大黟開玩笑「這一攤做完可以吃到年底了。」哪知印好了卻遲遲等不到人來取貨,到學校一打聽,才知道人已離職,幾大箱影印好的成品瞬間成廢紙,這些可買好幾斤肉的利潤不僅報銷,還得貼上紙張和碳粉錢。
這以後影印的活動招牌不見每天搬進搬出了,她氣勢高昂的說:「誰稀罕那幾個錢,又不是過不去,不做了。」頓了會又強調:「不做了。」
過了大半個月吧,一天清晨,她找來舊物商載走那幾箱讓人看了火大的廢紙,換來的錢買了饅頭豆漿還剩幾塊,她恨恨的吃完早餐,再把影印招牌悄悄搬出,或許是想通了吧,無所事事、高談闊論的日子固然痛快,但總比不上真金白銀握在手上舒坦。
每天,巷子裡依然有人固定聚會,金魚眼仍時不時甩甩髮,她也一樣埋首在影印機裡,原稿放上,開關一按,無數張一模一樣的B5、A4就一一出現。
她抬起頭看看窗外白燦燦的陽光,這日子,多像影印的般,千篇一律,一天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