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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偏的電視機

發布日期:
作者: 敖古仁。
點閱率:603

看了十幾年,傳統老式的,陰極射線管的電視機,莫名其妙故障了。毫無預警就在晚間新聞時,「啪嗒!」一聲,畫面閃熾一下像似仙女棒最後的璀璨,終於熄滅,變成一片黑幕,誰料幾秒鐘以後又重新啟動,接續播送原先的節目,不過畫面出現嚴重的色偏,全數蒙上一層綠色調,像是逐漸褪色,但是影像銳利頑強的老照片。
隔天,過來維修的原廠師傅說明他的診斷與建議:「三原色射線管的混色器壞了,如果要恢復以往色彩正確的影像,得替換整組的射像管,但是考慮到電視機的高齡與修理費用,實在划不來,不如購買當前流行的液晶電視上算,也或者就這麼將就繼續使用,直到真正壽終正寢的那一天為止。」
如果放棄積極的治療,那麼預後的時間還有多久呢?「依照這台電視機保養的情況來看,說不準還可以維持個七八年也不一定,誰知道呢?天有不測風雲,也說不定,下次颱風一來,一次電擊就毀了。」矮胖的中年師傅像似看慣人世無常,淡定地說。

小一時電視機進入他家的客廳,從此再沒離開過。彼時的電視還是黑白的,機體像個精緻的小儲櫃,長了四條小短腿;櫃上有門,左右對開,像手風琴的蛇腹,可以無聲地滑入櫃子的側壁。每次看完電視,他的母親總會取出紅絨布,幽雅地覆蓋電視上,讓電視機像個嫻靜的貴婦。
那一年,世界各地直播,美國太空人飛上太空,在月球上漫步,他感覺他共同參與了人類的一大步,但是同時注意到當時還是壯年的父親,臉上竟有些失落的表情。不是說,就是為了這一刻才購買電視機的嗎?只聽見父親喃喃自語:「原來,上面真的沒有嫦娥啊!」多少年以後,他才真的體會父親的爛漫。
接下來幾年的半夜裡,透過那只魔術櫃,接連放送棒球隊遠征美國的畫面,那段時間他分享了左鄰右舍,所有認識不認識的人,共同的歡呼或是嘆息,以及不時從街頭巷尾傳來的鞭炮聲。那時的他強烈地感受到一種歸屬感,這樣的經驗後來幾乎消失不再。
第一次看見彩色電視是在國二那一年,同學家裡的客廳裡,一樣顯著重要的位置,昂首翹立一台新電視機似開屏的雄孔雀。當時播放的節目他已經遺忘,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個方框框住的五色繽紛,以及接著下來的那一拳,打在對方的鼻樑上,還有對方的刀子捅進他的肚腸,飛濺出正是盛開,杜鵑一樣的血紅。直到現在他還是覺得那場械鬥仍未結束,但是已經不再重要。
躺在病床上,他一直想起醫院深處的宿舍,好友家裡的彩色電視機。那學期剩下的兩個月他辦了休學,在家靜養,日常除了在臥室看武俠小說,就是在客廳看電視,看著看著,漸漸地,他開始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占據客廳最重要的位置的電視機,已經不單是一個電視節目的放送器具,同時又是一個記錄器,監控並見證發生在他生命裡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
不是嗎,國中畢業那一年父親找來空軍預校的報名表,就在客廳的小茶几上默默遞給他,兩人因此吵了一架。那時那台還沒除役的老黑白電視機不就站在那裡,張開空洞而又無邪的黑眼睛,望著他們父子倆大小聲?
大姐出嫁那一天在客廳裡哭哭啼啼拜別父母親時,新換的,落地型無門的彩色電視機就立在那一排連坐的藤木椅的對面,雖然沒有畫面,但是他相信,新電視機正接續那台老電視的任務,盡忠職守地記錄那一刻。老電視機呢,已經閤上雙拉門,變成客廳的擺設,頭上擺了一盆報歲蘭,靜靜吐出幽香,安享它的晚年。
高職的生活乏味而愚蠢,所以他開始打工。就在上課和工作的間隙,電視幫他窺探父母親的動靜,而後一一如實向他報告,終於在他接獲兵單準備從軍報國時,兩人協議分手。那個年代不時興離婚,所謂的分手就是母
親「包袱仔款款」,離開她的子女和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家。
話別時,母親噙著淚,對他和底下的弟妹說:「你們都大了,可以照顧自己,所以我也可以放心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了。」那一年,母親正好四十歲。從此父親把自己沈浸在酒瓶裡,不多久連工地守衛的工作也丟了。
在東沙島服役的那兩年,因為一年可以收看電視的天數不到十天,所以他幾乎沒有電視可以看,軍旅生涯除了日常勤務,就是潛水抓龍蝦,戲弄玳瑁,或是做「沙畫」。
退伍後回到家,他發現最大的改變是那台落地型彩色電視機也已陣亡,緊挨在更早期那台黑白電視機的旁邊,兩台電視機的對面是從未見過的三層櫃,櫃裡安坐一台24吋書架型的電視機。望著有些陌生的客廳,恍惚之間,他以為他看見了只存在父親口中,久遠的家族傳承史。只是,那台傷痕累累,機體正中央甚且沒有映像管,張開一大口,口裡還含了一盆翠綠的黃金葛的舊電視機,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一天,爸爸從西門町回來,又發了酒瘋,就把電視砸了,玻璃還碎了一地。」已經升上大三的弟弟語帶氣忿地說。
那麼新的電視究竟是誰買的?不是父親嗎?「哪,去年過年前媽媽回來,看見電視壞了,就出錢幫我們買了一台新的。現在擺在那裡,也很少打開來看。」
弟弟還說,今年妹妹畢業後已經在住家附近的家庭工廠當會計,最近想要換工作,搬到市區自己住。父親呢,現在有工作嗎?「大概吧。聽姐夫說,爸爸好像在理容院門口幫老闆把風,躲警察。」
聽說,姐姐已經懷孕,他要當舅舅了。

離開北城時,他的銀行帳戶只剩幾千塊。南下夜行的火車載著他回想到過去,那四年生猛有力的時光。
他想,當時家裡的電視機一定是瘋了,不然怎麼一直是同樣的消息,重複重複而又再重複:市區的房價漲了,股市要攻萬點,信徒到宮廟墓地拜求六合彩的明牌,還有那些野火燒不熄的街頭運動,一波接一波,螺線一樣地盤旋而上。
白天,他流連號子看盤打瞌睡,下午以後,他在市區裡駕駛計程車,和乘客交換股市明牌,評議當前時政。有時候,晚上他會溜班蹺回家,聽聽電視裡的投顧老師解盤報明牌,後來還加入股友社,跟隨眾人一起炒股。他的種種行徑,客廳裡的電視機看在眼裡,但是沈默,倒是大姊幫妹妹說話了:「做人仔的阿兄也要有一個款,多少負擔一下家裡的開銷,不要讓所有重擔都壓在小妹的身上。」
那嫁出去的女兒算不算數,把胰臟喝到壞死的老爸又要怎麼說,他的心裡感到不平,但是沈默一如那台已經按「靜音」,只有新聞畫面不斷轉換的電視。
那時,他的弟弟還在服役,隔了一年退伍,立即找著一份大型民營企業的工作,開始分攤家計。從此,家人對他的態度是只要他不再惹禍牽累家人即可。家裡有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已經足夠,不需再添,第二個。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股市反轉直下,連續無量下跌十九天,他的錢財全部套牢在銀行股上,於是他轉而求助於地下六合彩的簽賭,想要翻本翻身,結果惹到車行侵門踏戶,說是他已經兩個禮拜不見人,沒向車行繳交租車費。當然這一切他都未曾親眼目睹,全是客廳裡的電視機事後跟他報告的。
「你可以不管啊,多事,誰要你替我還錢的?」當他停車在大橋下休息,讓弟弟尋獲時,他惱羞成怒地大吼。
他的弟弟氣極了,頂回去:「我是不想管啊,如果不是你偷老爸的證件,當成租車的保證人,誰有空理你啊!現在人家要來告老爸,你說怎麼辦?」
他自知理虧,勉強按下想要揍弟弟的念頭,因此沈默。倒是弟弟看他這個樣子,嘆了一口氣以後接著說:「算了!我已經跟車行說好,現在只要你把車子牽回去,還給他們,你欠的錢,我會分期還給車行。」
接下來的日子,他又回到整日和電視機相視交心的時光。雖然他深深覺得,這些日子以來他對客廳的電視有所虧欠,也想好好彌補,但是兩個星期以後,他就對不斷還在下跌的股市新聞感到厭倦,當然,還有父親和弟妹們鄙夷的眼光,這是電視機說的,即便他並未明顯地看出來。
終於他決定投靠以前軍中的同梯,南下的前一天,他來到西門町一家燈光亮麗的歌廳。自從父母分開後,母親一直在這家歌廳駐唱,聽說那是她生下大姊以前的職業。
舞台上強光聚焦,母親一襲水青旗袍,以及臉上的一層白粉,一時之間,十幾年過往的時間彷彿暫時凍結在這一刻。台下已經上了年紀的聽眾三三兩兩,因此讓他已經委曲的心情更加低盪。本來他想跟母親商借一些南下的旅費,但是當母親手搖羽扇,輕唱湄南旖旎的風光,同時走向後座時,不知為什麼他卻壓低帽子,慌忙走出歌廳。

寄人籬下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這是香姨說的,不過他倒是覺得無所謂,只是當同梯準備將印刷廠遷往城郊以後,他也不免認真考慮起自己的未來。
同梯經營一間小印刷廠,廠裡雇請一位會計和美工,同梯自己身兼印刷和業務的工作。當他南下後,同梯教會他所有印刷的細節,自己則專心衝刺公民營機構大筆的訂單。那一年在東沙島,他和同梯趁著周末,下海捕魚,游著游著同梯忽然暈死過去,所幸他連拖帶拉將同梯救上岸,再走一個多小時的海岸山路,才將同梯扛進醫務室,直到現在他還是不知道當初刺傷同梯,差點奪走一條人命的魚種的名字。
香姨的飲食店開在印刷廠所在的路口,店裡有飯有麵等等中式速食簡餐,他的午晚餐經常在香姨的店裡解決,或是外帶。相處久了,只要香姨不忙,還有外送的服務。有時候,同梯的業務不順,夜裡兩人想要喝酒澆愁,香姨也會帶幾個熱炒過來。本來,他以為香姨對同梯有意思,但是等到他獲邀擔任同梯和廠裡的會計小姐的伴郎時,他才隱約覺察自己搞錯了方向。
事實上,香姨的年紀和他差不多,或許大上一兩歲也說不定,不過上妝以後就不太看得出來。初識香姨時,香姨還帶著一位剛上國中的少年,香姨說那是她逝去的姐姐的孩子,但是那時還是廠裡的會計對這個說法卻是一直抱持懷疑的態度。當他搬遷過去,和香姨住在一起,共同經營飲食店時,少年已經考上北部的國立大學,只在寒暑假時才回家小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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