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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

發布日期:
作者: 思云。
點閱率:742

下了課回家,看見父親眼眶紅紅的,一定發生了大事--在我記憶中,爸爸也只有這一次流過淚。媽媽說:「祖母早上不幸去世了,我們得即刻回鄉。」
在習俗上於出殯的前夕要做一整夜的「師公」──超渡亡魂。在外面廣場上,掛滿了很多很恐怖的地獄圖,道士們口中唸唸有詞的又是唱又是吹「喇叭」,其中有一幕死者的家族必須選派一個人跟著道士繞著桌子跑,大堂哥算是長孫,所以這個任務就非他莫屬了,一個鐘頭後,大堂哥氣喘喘的,迫不急待地找張椅子坐下來,他原來就有點口吃了,這下子更吃力的說:
「下……下次我再也不幹了,每次都要我跟著跑,上次三伯去世,宜蘭也不知道是什麼風俗,出殯時還要我捧著三伯父的神主牌跟著他們跑,他們,一個個騎著摩托車舒舒服服的。以後要是我死了,我一定要我的子孫一切從簡,真是迷信,做什麼『師公』嘛,那外省人、外國人怎麼辦?」
是的,如果大家都能遵行政府所提倡的節約,該有多好呢!心裏是這麼想,卻沒敢講出來,惟恐挨一頓臭罵。
在正廳裏,爸爸和四伯父正在召開家族會議,其他四房因伯父均已去世了,所以由兒子或女婿作為代表,大家一致決定喪葬費均由「公款」來墊補,如果有不足之數,則由六房來平均分擔。二房的招贅女婿阿時仔,首先瞪著大眼喊著:
「那怎麼可以,我岳父早就不在了,我岳母又是守寡的,我們哪來錢出呢?」
正值血氣方剛的哥哥也不甘示弱的說:
「每年我們林家僅有的五分田賣的穀子錢,還不是由六房平分了,也沒有因二伯父去世了,就少分你們一毛,像你們這種只有進沒有出的人還敢開口,再說二伯母也早跟人家同居了,還有你只不過是招贅的孫女婿,這裏那有你說話的餘地,也不想想,你那大兒子是不是你的血統,去驗驗血吧!」
「你住口,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嘴。」爸爸氣虎虎的瞪著哥哥直罵。
堂姊夫一溜煙地跑走了,在座的每個人都撇著嘴偷笑,我聽不懂後半句,偷拉一下哥哥的手,他朝我呶呶嘴,示意的要我到一邊去。
「你啊,傻丫頭,你沒聽大人說,堂姊在嫁給他的時候,肚子已經好大好大了,他只不過是當個現成的爸爸。」哥哥老氣橫秋的指著我的鼻子說。
「那她為什麼不嫁給小孩的父親呢?」
「她又怎麼曉得是誰?笨死了,跟那麼多人睡覺,又不是只跟一個人睡覺。」
「她為什麼要跟那麼多人睡覺?」
「誰叫她媽媽太愛錢了,把她送去妓女戶,一直到肚子藏不住了,才把她接回來,當然,也只有像阿時仔那種人,才會給她招贅了。」
「哦。」
我似懂非懂的楞楞地點點頭,哥哥惟恐有些大人的話給聽漏了,又急急地鑽進人堆中。
又在嘈雜聲中醒來,我趕緊把拿來當枕頭的服穿好,也忙著把妹妹該穿的服整整齊齊地穿好後,隨著人潮到馬路邊去參加祭拜。到了祭拜場只見已團團圍住,好多好多陌生的面孔,很顯然的看熱鬧的人和家族夾雜在一起,我年齡雖小,但仍屬第三代,還算是別人的「長輩」呢,因為還有第四代。
爸爸媽媽和伯伯堂哥們都忙著處理大事,也只有像表嬸、堂嫂們的這般女人,一窩蜂的七嘴八舌的你一句我一句,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搶站著自認為視線最好的地方,好像這喪禮前的祭拜是千載難逢的好戲。我和妹妹個子小被安置在最前排。像司儀般的伯伯首先念完祭文,然後有條有理的喊著××人拜,……又接著喊孫女婿拜,立刻引起一陣騷動。
「這最好看了,看看那個孫女婿最會拜。」
「這個很會拜。」
「這個都不會拜,不過人長得很英俊,喂,趕快問問看是那一房的女婿。」
「………」
小堂哥人高,他說他看見了祭拜桌上有一盤?薯,問我們喜不喜歡吃,待會兒他乘機把薯藏起來,等著出殯回來以後吃,妹妹歪著頭問我:「你說小堂哥會不會騙人啊!他到底要藏在那裏嘛!如果我們去『山上』的時候,被別人看見了偷吃掉怎麼辦?」我還來不及想這個問題,就聽到有人大叫:
「出發了,出發了,大家拉著繩子。」我和妹妹緊跟著表嬸的後面拉著繩子,圍觀的人潮立刻散到路旁去,這模樣好像學校的拔河比賽,又那麼多人在看我們,我突然感到很不好意思,於是把服的帽子拉低些。
「喂,你看看那一擔芭樂好青脆、好漂亮,看起來好好吃哦!」前頭的表嬸偷偷地告訴堂嫂,聲音再怎麼壓低還是讓我給聽到了。
「你們這些女人,祖母死了到底傷不傷心,這時候還再偷瞄芭樂。」
堂哥憤怒地大聲叱罵,這種女人真是活該挨罵。
堂姊哭得死去活來,小堂哥說她是假哭的,他說:
「因為啊,每次祖母去吃飯的時候,她一定用個小盤子挾些菜要祖母坐在小板凳吃,每次就只有青菜。你爸爸每個月給那麼多錢,都給他們拿去當加菜金了,你看看,他們那一房的那個不像「水泥桶」,胖得要死。你再看,她又是哭又是叫,還不是要路上的人說她最會哭,哭得最傷心了,我才不上當呢!你們住那麼遠當然不知道她有多壞。有一天晚上睡覺的時候,祖母流著淚對我說:『難道我想死就會死嗎?』就是她罵祖母還不早點死,好可惡哦!」誠如爸爸常說的:老來是自然循環的現象,而不是罪過,現在的年輕人,又有幾個懂得敬老尊賢呢?
走了很久,我猛然抬頭,發覺到走的是相反方向嘛,我急急地回過頭跟小堂哥說:
「你看,他們走錯路了,一定是大人太傷心了,把路都帶反了。」
「你好笨哦,這就叫作『繞街』嘛!」
「為什麼要『繞街』,我走得好痛哦。」
「我們林家的子孫那麼多,起碼有一百人以上,光是樂隊就有五隊,還有大堂哥特地從板橋請回來的『孝子哭墓團』。我看過很多的葬禮,就是沒看過這種,好像歌仔戲的哭調仔,好熱鬧呢!路上圍觀的人他們都一直在注視著『孝子哭墓』團,這在金瓜石來講還是破題第一遭呢,還有大堂哥的那些義警朋友,一個個都穿警察制服,為我們林家爭了不少面子,你說大堂哥是不是很能幹,將來我也要當義警,聽說那制服還是公家發的不要錢呢。」
的確,路上的人都在說:
「那麼多子孫為她送葬,又那麼大的排場,真好命。」
一座座的墳墓,一個比一個漂亮,剩下那些七零八落的幾座,相較之下顯得很是落寂,躺在地下的那些先人,必會埋怨他們的子孫,不為他們爭口氣「整修門面」。那個當「司儀」的伯伯,好像是這次葬禮的總指揮,又在叫了:
「孝人啊!趕快來墳墓這裏繞一圈,然後把剛才發給你們的穀子、釘子、錢,一起撒到棺材上,快點……。」
「孝人啊,來啊,趕快哭啊!」
堂嫂們的眼淚,像水龍頭般的說哭就哭,說不哭就不哭,要我就沒辦法,所以大人們的確很能幹。
「你看,滿山遍野的蘆花,我去摘給你,幫你做一把傘。」
小堂哥像猴子般的一跳兩跳就不見了,約五分鐘後,他手裏拿了好多蘆葦,很得意的像英雄般的朝我們跑來。
「小堂哥,你也要做一把傘給我,還有等一下我們走在隊的前面,要不然你剛剛藏起來的薯,被人家偷吃掉了怎麼辦?」
妹妹依然忘不了那盤薯,好像祖母的死她絲毫不感傷心,其實也難怪她不懂,她也只不過是十歲的小孩子嘛,又何嘗知道什麼叫作「難過」呢?大人懂得感傷,卻又有幾個人真正在為失去一位長輩而哭泣呢?
烈日當空,每個人都熱汗直流。
「熱死了,肚子餓得咕咕叫,走這麼久的路還不快點到家。」
「聽說這廚師菜燒得很好。」
「我吃過一次,就像人家娶新娘的喜桌那麼棒,上次隔壁的阿水嬸端來一大碗公的菜尾,裏面的料很好,都是些肉。」
「我們走快點去佔位子……。」
「開始吃了,吃的是我們自己花的錢還客氣些什麼,管他別桌吃了沒有。」堂嬸看見菜上桌,就趕緊用筷子一挾,迫不急待的往嘴巴送,又左顧右盼了許久說:「所幸剛才我們走在前面,你看看好多散了工的工都圍過來吃,真不要臉。阿美下課怎麼還不回來呢?還不快點來吃。」
「這道菜很好,哇,好多肉,來來另外去拿個碗挾起來。」我飛也似的從廚房抓個碗就跑回來交給堂嬸,免得被她們吃光了。
堂姊赫然地從口袋裏抖出一個五斤重的塑膠袋,把剩菜一一倒入,連羹湯也絲毫不放過。
「奇怪,早上祭拜的那二隻大雞怎麼不見了,去去,去四房的廚房看看。」
「只剩下一隻了。」小堂哥氣喘喘的邊跑邊說。
「為什麼只剩下一隻?我就知道,她那個賤人最會來這一套了,四伯母被她活活給氣死,也不想法積點陰德,連一隻雞都要藏起來,她就會比別人多長一塊肉。」
在我尚未出生的時候,四伯父就已經姘上了她,動輒伯父就拳打腳踢的對待伯母,有天早上,伯母口吐鮮血倒地送醫急救就撒手西歸了,於是「舊人才從前門抬出,新人已從後門跨進」,難怪在家族中,她一直不被人所諒解,稍有過錯就被人指責,數說不已。
「你們知道她現在已是全金瓜石最出名的人了,前些時候她那拖油瓶的養女,因害怕她的虐待,逃到山上躲了起來,到了第三天才被找回來,誰不知道她是有名的潑婦……。」
中飯終於吃完了,爸爸的飯依然未動,一定被她們七嘴八舌的給吵得吃不下去,因為爸爸最怕吵了。
臨行前,媽媽帶我們到祖母的靈前再上香和行禮,媽含著淚說:
「下次回來,你們再也見不到祖母了。」
哥哥搶著說:
「我們才不再回來了,祖母既然死了,我們還來看誰呢?」
是的,我們還來看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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