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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夢南京

發布日期:
作者: 翁韶伶。
點閱率:719

十二月十二日的凌晨,我疲憊的起身,樹枝上的凝霜,卻反常的化水。
「或許天暖了。」我思忖著,梯階而下。南京街景零星,風吹襲身冷冽,我弓身而躲。今天的早市漸漸的開業了,我惦著錢袋裡的子兒,望著尚未開門的洋貨鋪子,掏了幾錢到轉角的攤上買了些熱餅,窩進巷子裡躲著。
「嘿!傻大個兒,有好東西也分點給咱爺兒們呀!」幾個穿著破舊衫子的人,圍到我跟前。
「淕老哥,這傻小子可有幾分文能上貢呢!」一名比較眼尖的矮伙子指著我藏在袍內的錢袋,略靠在為首的男子耳畔道。
我循著矮伙子的視線,望見袋口金線露出了。我咀嚼著些許餅塊,緩緩的站直了身軀,「餓了?」我拿著餅探問著。
「哈哈,爺兒們不只肚皮扁著,手腳也忒不舒坦,有些見識的就放下東西快走,不然咱家大哥得教教你規矩了。」一名臉型略為消瘦的青年在那群人身後笑著說。
我心裡惦量著,突然聽見腳步聲踏近,轉頭望去一個穿著鹿皮靴的漢子,穿著厚襖手中拿著一把小軍刀,站在巷子口看著我,撇了一眼便對著這一群人喊著:「淕小子,在俺吳大隊的區裡也敢欺人,是看俺人善好騎是唄。」
「這可怎麼著,我看這愣頭青的屈在這,好心上來問候兩句,大隊長要不開心,咱們走便是囉。」領著一群人,姓淕的伙子話畢便轉身離開,倒是他旁邊的幾個小虎仔瞪了瞪我,經過吳大隊身旁摸了摸一鼻子灰也便快步走了。
「傻小子,嚇壞啦?別看這幾個兔崽子一臉豺狼樣,他們的爹都是附近巡隊的兵,俺倒也熟識熟識。這群兔崽子的性子倒是不壞,不過就愛欺人,偶爾跟人對著幹,被俺抓到了也是讓俺抓來狠狠的揍,怎也不會使些壞心眼。」吳大隊走過來看了看我,笑笑地說完便打算走了。離開前扔了小木棍給我,說道:「雖然這城裡沒什麼大奸大惡之徒,帶點東西防防身也無妨。若有事到城巡隊裡找俺吳大隊啊!」
吳大隊離開小巷後,我抓著棍子在巷裡吃完了最後的餅屑,緩步走向洋貨鋪子準備批貨,卻望見大街旁有一群人圍著嚷嚷,信步往前探了看。
「聽說日本鬼子要殺過來啦!」
「我有個嬸嬸說她曾看過,說那日本兵兇殘得緊,見人就殺,我那嬸子到現在聽到鬼子的名字還驚得回不了魂勒。」
「哎呀,那可怎辦呀,我家婆娘還懷著個小子,豈不死定了唄!?」
「能怎麼著,逃唄逃唄,趁著鬼子兵還沒來,快走!」……一群人驚慌的四散了,我仔細的看了看榜子上的公告,日本軍已經朝南京城而來,他們從東北一路朝南,前陣子才聽聞攻下上海,現在竟如此迅速的往國民軍首都而來,大街上有的民眾快速的奔走告知,有些國民軍在大街上做著戰前準備。
退離了榜子旁的人群。我走進洋貨鋪子裡,對內喊著:「老闆,西子楊的貨到了沒?」老闆也不知道去了哪裡,沒人答應。
我觀望著鋪子裡各種西貨,走近玻璃櫃瞧著洋人的胭脂。
「先生是來領貨的嗎?」一個微胖的男人,從玻璃櫃後的簾幕走出。
「嗯,西子楊半個月前訂的貨。」我稍稍站直身軀,看著老闆攀上木梯,爬上櫃子找貨。
「唉,小夥子,領了貨就趕快出城吧,這南京啊,可真是要亂了。」我望著窗外,冷風忽掠,彷彿像是山雨愈來風滿城。
「嗒嗒嗒嗒嗒。」日本機槍掃射著南京守軍,城口旁屍身早已堆積為山,逃不過的,日軍戰機收割大批城民。
這是傍晚的南京,塵沙遮蔽整個南京城。
走的走,逃的逃,我蹲在洋貨鋪子旁,看著百姓東奔西竄,稍早之前老闆請我用午膳,咱倆交談甚歡,臨近傍晚時我離開店家,正打算由東門離開京城,怎堪日軍竟已兵臨城下,聲勢撼天。空中落下許多火彈子,砸毀了許多宅子,離我較遠的街道上也砸了一個坑,人們開始慌亂的四處踏走逃命。不知道誰家的孩兒跌倒了,後頭腳步一個接一個的踩過。
我撤離人群躲到一旁的店門,被火彈子打過之後僅剩斷壁殘垣,竟是不久前踏離的洋貨鋪子,沿著牆邊,我閃身躲進巷子裡。
「傻大個兒,又見面了。」戲謔的聲音從巷子裡傳來,原是早上被吳大隊嚇走的那一群人。
「呿,沒用的傢伙。」淕小子身旁略胖的高個兒,鄙睨望著我。
「走吧,鬼子兵要進城了,別惹事。」淕小子開口了,撇了我一眼,便帶著一群班頭,往東門而去。
我坐在巷子裡休憩著,望一群群的國民軍從大道上跑過。
「小子,躲在這作啥?」巷口的光線忽然間被遮擋,我困惑地抬首察看。
「嚇到腳軟啦?跟著老子走吧!喏,拿著。」一名粗壯的漢子拿了把刺刀給我,我站起身接過刺刀,凝視著他。
「老子這要去西門支援,不怕死的漢子就跟著老子走。」漢子說完便往西門跑去,我趨步跟上。
「轟!」一枚火彈子湊巧砸在隊伍前方,我望向坑邊仍有些許殘骸,大概是剛才行進隊伍裡的兵吧。
我跑到漢子身旁,粗喘著氣,撐著雙腳。
「哈哈,小子,好樣的!不怕死!這把槍給你吧!」我伸手接過,上頭還殘些血。
「剛才老子的同鄉被打死了,老子用這把槍幹掉那死鬼子,算是替老鄉報仇了。」漢子幫我把刺刀裝上,教導我用槍。
我們倚著牆邊,西城門早已關上,門邊躺了些黑影,不知是死是活,門縫而蔓延到城口內一大糊血灘,看來城口外死了很多人。
「砰!」,「啊!」一聲淒厲的慘叫貫穿耳膜。
「操他娘的,東門被攻破了!」漢子大罵之後帶起槍,往東門而去,我亦跟著追了上去,那是淕小子他們剛才去的路線。
接近被攻破的東城門,破碎的一片艷紅,與夕暈相映,赫然瞧見一襲黑影,站立在塵囂中。
「傻小子,俺說過要你拿著棍子,就算殺不了這些王八鬼子,也要打得他跪下唉著求娘!」吳大隊執刀立在門前,腳下一灘血漬,肩頭、腿上都受了幾槍,胸前有痕顯眼的刀痕,看似活不久了。
「我拿了槍。」將手上的火器架好,吳大隊笑了。
「好小子,給俺長臉,殺得那些賊鬼子喊娘去,哈哈哈哈!」大隊長一聲長嘯,提著軍刀朝門口的日軍斬去,我躲在一間被轟爛的殘屋裡,朝著日軍一槍一槍的打去。
不用口號,不須膽弱,南京的護衛守著家,奮命的抗著,日軍如潮水襲來,浪花似的。
「嗒嗒嗒嗒。」天上傳來吵雜的聲響,我抬首望去,十幾架日軍戰機飛過,再次收割我們。
「同胞們!我們沒有退路,再退便是死路!這些鬼子欺人太甚!即便是死,也要他們一起陪葬!」一名手執大刀的國民軍,一邊大喊一邊衝向日軍,在身受砲擊之前也硬砍了鬼子頭,我轉眼便瞧不見他了。
「砰!」一發槍彈打到我耳際旁,牆上留一彈孔,我趕緊爬到另一頭去。
「小夥子,你沒事吧!」是方才拿槍給我的漢子,從日本鬼子身後斬了鬼子的腦袋後,也爬到我身旁來。
「無礙,撐到援軍來就好了。」我顫著手,上彈。
「沒援軍了,小子。」我驚愕的看著漢子。
「剛才收到命令,要求撤退。」漢子堅毅的看著我,繼續道:「老子沒法放著南京上萬居民,硬是拖到最後一刻,哈哈,這下想撤也撤不了了。」漢子裂嘴而笑,順勢著日軍開槍。
日,漸漸落了。漆黑的長夜,即將來臨。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晨九時許,日軍由中華門及中山門湧入市區,維持三個月的『南京大屠殺』隨即開始。
十二月十五日,日軍載著上千名的人們,赴往漢中門,先用機槍掃射再焚屍滅跡。
十六日,又有千餘人被日軍押往中山碼頭江邊,先用機槍射再拋入長江中。
十七日,日軍將從各處搜捕來的軍民和南京電廠工人,在煤岸港至上元門江邊,用機槍射斃,一部份用木柴燒死。
十八日,日軍將從南京逃出的萬餘民,以鉛絲綑綁驅至下關草鞋峽,先用機槍掃射,再以刺刀亂戳,最後澆以煤油縱火焚燒,拋屍江中。
這些消息,是我從一名外國記者身上得知的。
相遇之前,我方從揚子江江畔倖免逃難,當初在城內的記憶,快速且灰白,我依稀記得,日軍抓著一群人,四人一路綁著膀子,腳步尚未站穩只聽機槍掃射的聲響,胸腹一痛,我便踉蹌落入水中,闔眼昏去之前,我望見的,是染紅的江水。
「你還好嗎?」一名小姑娘站在床邊,膽怯的望著我。
與外國記者分開後,跟隨難民逃難經過江東門橋段時,橋墩早已炸毀,連接兩岸的是屍體鋪成的浮橋,日軍在屍體上鋪了木板,發著高燒,走過浮橋的時候,我不慎摔入河內。
「這裡是哪兒?」我虛弱的起身。
「這裡是安全區,是羅伯特醫生帶你回來的。」小姑娘擰了毛巾放在我的額上。
我環顧四周,進入眼簾的是擁擠的病床以及眾多的傷患。
「我睡了多久?」我無法轉移我的視線,緩慢的起身朝外而去。
有一個女人被刀刺得面目全非,還有一個脖子被斬得只剩些許連結,這裡的男人不是斷臂就是殘缺,這裡的女人不是重傷就是驚恐的坐在床邊。
淚,淌了下來。
我問著灰白冷傲的蒼天,這,是人間煉獄嗎?
後來我看到了羅伯特,他告訴我,在南京還有幾名外國人建立的安全區,保下了萬餘名的城民,金陵女校的明妮˙魏特琳女士、德商約翰˙貝拉供出住所,羅伯特˙威爾遜醫生從死神手裡搶救下了許多民眾。
我慰藉的笑了,還來不及詢問淕小子以及吳大隊還有那國民軍的漢子,眼前便黑了過去。
自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以來,半年了,躲躲藏藏保命的日子,漸漸輕鬆了。
偶爾,在大街上看到日軍,依舊風似的逃命,但也較少看見曾經,那血染江河大地的慘狀。
我病了,從落入河中那天起,寒病未曾離去,高燒偶爾發起,熬過了生死存亡的煉獄,卻熬不過病魔割刃的催促。
恍恍惚惚,有些不太清楚的記憶,漸漸淡去。
消不去的,是身上的槍傷、刀疤,還有刻在心裡的傷痛。
緩緩的,我抬起右手,想到了在羅伯特醫生那遇到的小姑娘。
啊!我忘了,後來那小姑娘被抓去日軍的慰安所了。
無力的膀子,垂下的右手,在一九三八年的夏天,我遠離了血腥殘暴的妖魔所設下的饗宴,只剩,一場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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